第4章 一七七一年(3)
她继续说：“前几年我很爱看小说。通常是在周日，我会待在某个安静的地方静静地看书，随着燕妮小姐的经历而情绪起伏，那真是一件幸福的事。现在我仍然喜欢看那一类的小说，但我的时间不多，因此我必须选一些对我有帮助的书籍。在我看来，最好的作家可以让人们在阅读他们的作品时有身临其境的感觉，或者产生共鸣，而且不能让读者觉得严肃、呆板，虽然这种作品不一定是最好的，但它对读者的影响是巨大的，人们看着这本书就好像在看自己的故事一样，那种感觉妙不可言。”
我已经快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但我知道必须克制住，可我最终还是让它暴露出来，因为绿蒂谈起了威克菲尔德牧师，她对牧师理智、客观的评论让我再也按捺不住激动，把心里的话统统说了出来。等我们意犹未尽结束谈话后，才发现我的舞伴和堂姐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方才想起冷落了她们，绿蒂开始和她们聊天，堂姐用讥讽的眼神看着我，发出不快的声音，但我并不在乎。
姑娘们开始谈论跳舞。绿蒂说：“我对跳舞有着狂热的喜欢，哪怕你们说我着了魔，我也不在乎，在我看来，没有什么事情比跳舞更有趣。在我烦躁悲伤的时候，如果我用那架老旧的钢琴弹出一首舞曲，快乐又会重新回来。”
她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闪着迷人的光亮，又像海里的黑珍珠。还有她灵动的嘴唇和表情生动的脸孔，都让我沉醉不已，我痴痴地看着她，只是看着她，周围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感受。当马车停在举办舞会的游乐场门口时，我还沉浸在无边的幻想之中，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游乐场里的音乐也没能把我唤醒。
舞伴的堂姐和绿蒂已经被她们各自的舞伴扶下马车，他们领着两位姑娘走进场地，其中一人叫奥德兰，另一个人的名字我记不清，我没太多精力去记别人的名字。我带着自己的舞伴跟在他们后面。
舞会开始了，我们首先跳小步舞，大家两人一对，欢快地跳着；我邀请姑娘们跳舞，这些姑娘并不十分美丽，姿态也不随和，还总是抢着和别人跳舞。在跳英国舞的时候，绿蒂和舞伴需要与我们一起合作摆出图案，你一定知道我心里是多么的开心。她的动作实在太优美了，真希望你能看到。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舞蹈就是她的生命，其他的一切她都不在乎。
我在第二轮舞蹈即将开始的时候邀请她，她和我商量能不能一起跳第三轮舞，她说话时的态度非常诚恳。她说道：“德国舞是我最爱的舞蹈，跳这个舞的时候，我们这儿规定两个人必须要一起跳。我的舞伴不擅长跳华尔兹，您的舞伴也不会跳，不如我和那位姑娘说一声，你也和我的舞伴说一声，让他们俩在跳德国舞的时候坐着聊天，我想他们会很高兴的。刚才看到您的英国舞跳得非常好，我很期待和您一起跳德国舞。”我对她的建议表示赞同，于是我握了握她的手，双方说定一起跳华尔兹。
华尔兹开始了。我和绿蒂不停地换着各种舞姿，她的模样实在是太美了，旋转时的身体是多么的敏捷！因为华尔兹是不久前才流行起来的，因此有些人不太会跳，于是，到那些不甚熟练的人们跳完后，我们才从舞池边走进场地中央，轻松自在地跳了起来，奥德兰和他的舞伴始终和我们一起跳着，这感觉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我感觉自己正在天空中飞翔。怀里的姑娘就像个不染纤尘的仙女，她的光芒掩盖了一切事物，当时我的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威廉，你一定猜不到，我在心里祈祷她以后再也不要和别人跳华尔兹，哪怕恶魔以此收走我的灵魂，我也不怕！
跳完后我们慢慢地围着场地走了几圈，等呼吸平缓后便坐了下来，我拿来几个橙子，这是我之前特意留给绿蒂的。她看到橙子后很欣喜，但她的旁边还坐着一位姑娘，出于礼节她把一瓣瓣橙子递给姑娘，那位姑娘也不推辞，拿起来就吃，看到这些我的心里难受极了。
英国舞开始了，我们的顺序是第二。进场时我们相互挽着手，我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来的纯真、愉悦的眼神，心里也不由得温暖起来。跳舞的时候，我们经过一个不算年轻的女人旁边，她的表情十分风骚，让我印象深刻。虽然脸上带着笑容，但她朝绿蒂竖起的手指却有恐吓的意味，并且她还说了两次“阿尔贝特”。
我疑惑地问绿蒂：“请原谅，但是阿尔贝特是什么人？”恰好舞蹈队伍需要排成“8”的形状，绿蒂和我短暂地分开了一会，我看到绿蒂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她说：“我应该告诉你，阿尔贝特是我的未婚夫。”这时我们在人群中跳集体舞，她接着说：“他是一个好人。”这件事我在马车上就听到了，当时并未在意，但现在我感觉这件事就像晴天霹雳，让我坠入无底深渊。你看出来了，绿蒂在我的心里占据着绝对重要的位置，虽然我和她的相处时间很短，但也足以让我疯狂地爱上她。我变得神志不清，动作也乱了分寸，一不留神我跑到了别人的队伍中，差点毁了大家的舞蹈，幸好绿蒂身手敏捷拉住了我，才没有让舞会变得混乱起来。
闪电越来越频繁，而人们正在兴致高昂的时候，之前我们也看到了不少闪电，但都在离我们很远的天边，我安慰大家，说那些只不过是没有声音的闪光罢了，可现在，雷声伴随着闪电渐渐逼近，我们已经无法听见音乐声。队伍的秩序开始慌乱起来，最先跑出来三位姑娘，她们的舞伴紧随其后，然后大家都乱作一团，音乐声也消失了。人们的脸上都是惊恐和古怪的表情，这是人类的自然反应，当人们沉浸在愉快的环境中时，突然发生了让人惊恐的事情，也许事情并不是太恐怖，但它是在人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出现的，因此给人的印象会非常强烈，另外一个原因是人们在愉快的环境中已经把全身的感觉细胞都散开了，此后发生的事情，不管在平时是多么微小的感觉，此刻它带给人们的感觉都是非常强烈的。现在，场地里的姑娘十分慌张，一个姑娘用手捂着耳朵蹲在墙角，她的怀里是另一个姑娘的脑袋，两个人可怜地挨在一起，她们中间还挤着一个姑娘，脸上挂满了泪珠。一部分人嚷嚷着要回家，还有一些人完全没了主意，只顾对天祈祷，年轻男士们趁着姑娘们瑟瑟发抖的时候冲上去亲吻她们，有些沉稳的男士在外面抽烟，女主人建议我们这些留下来的人去房里等待，于是我们走进一个带有百叶窗的房间，窗户上挂着窗帘。绿蒂进去后首先把房内的椅子摆成一个圈，待大家坐定后，她邀请大家玩一个游戏。马上有人说玩亲吻游戏，不少人都把嘴巴嘟起来，摆出一副陶醉的模样。绿蒂笑着说：“不！我们玩数数游戏。我顺时针方向走，你们从一开始数，每个人报出自己轮到的数字，速度一定要快，如果谁出了错或者停顿一下，我就不客气打他一巴掌，数到一千就可以了。”房间里立刻沸腾起来，绿蒂已经做好准备开始绕圈走，第一个人说“一”，然后大家依次接着数下去。绿蒂的速度渐渐加快，马上有人说错了数字，于是啪的一声挨了一巴掌，他后面的人放肆地笑起来，结果也被绿蒂打了一巴掌。绿蒂又开始绕圈，速度越来越快。游戏过程中我也被打了两巴掌，而且我发现她在打我的时候似乎比打别人的力气要大一些，不禁让我沾沾自喜。还没数到一千，大家都笑得直不起腰来，游戏也结束了。雨势渐渐变小，人们三五成群在一起聊天，而我跟着绿蒂往舞会场地走去，她边走边说：“玩游戏可以引开他们对雷电的恐惧。”我用沉默表示赞同。她又说：“其实我比谁都害怕，但我故作勇敢，希望能让大家不觉得害怕，结果自己真的变得勇敢了。”我们站在窗前，遥望着天边，那里还响着阵阵惊雷，雨点打在地面上，空气中有一股清新的花草香，沁人心脾。绿蒂把手臂支在窗沿上，她先是看看草地和天空，又转头看看我，我发现她眼里涌出了晶莹的泪花，她把自己的手放在我的手上，对我说：“克洛普施托克！”我的脑海里立刻想起了那首宏伟壮阔的歌曲，内心因为她的话语翻腾不已。我握着她的手，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我吻了吻她的手，然后和她四目相对，亲爱的朋友，她的眼里流露出对我的敬仰，让我感到无比惊喜和荣幸，她是我的，谁也不能抢走她！
六月十九日
我在半夜两点写完了上一封信，那时我的意志有些模糊，我忘了自己是在哪里停笔的，我想那天如果是和你秉烛夜谈的话，一定会整夜不眠。
舞会结束后，我们坐马车回家，期间发生的事情请原谅我现在还不能说，时间不允许我说太多。总之那是一次美妙的旅程，太阳已经升上了天空，暴雨刷洗后的树林显得特别干净、清爽。我的舞伴和堂姐睡着了，绿蒂问我需不需要休息，并说我不必太过拘礼，我告诉她：“只要你不闭上眼睛，我就不会睡觉。”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她，我们一直清醒着，直到马车在山庄门口停下，女佣轻手轻脚打开大门，绿蒂问她家人的情况，女佣说他们都还没醒。分别的时候，我提出白天再来看望她，她答应了，于是我坐着马车继续前进。内心的喜悦和绿蒂身上的光芒让我忽视了周遭的一切事物，太阳月亮不见了，树木房屋也不见了。
六月二十一日
威廉，我的朋友，现在我的日子就像蜂蜜一样甜蜜，上帝的信徒想必也是过着这样的生活吧？如果我未来的人生道路是坎坷的，我也不会觉得悲伤，以往的欢乐时光足够我怀念一生。我决定居住在瓦尔海姆，从这儿到绿蒂的家只需要半小时，我的快乐就在那里。最初我只是偶尔来这里散心，没想到这里是如此神奇，曾经我在不同的地方都看到过那座山庄，但那些时候的感觉远远比不上我现在的狂喜。
亲爱的朋友，人类有着一股永不停歇的冲劲，每个人都不安于现状，渴望自身得到改变或者去改变别人，但正是这股冲劲，让人们在一个窄小的地方忍气吞声地活着、拼搏着，对自己兴趣之外的事情不闻不问。
现在我就在一个狭窄的地方，这儿有山有水，树林密布，还有宽广的田野和风景秀丽的山谷，我迫不及待想投入它们的怀抱！我渴望在这风景如画的地方释放自己的全部激情，然后用它们带给我的欢愉填满整个灵魂。
如果拼搏带来的只有辛酸和悲伤，哪怕是最不安稳的人也开始思念家乡，并最终回到自己温馨、幸福的家中，妻子和孩子正盼望着你的回归。家庭带给你的快乐远比在外奔波带给你的激情来得更容易，也更能令你欣慰。
当露珠还在草叶上凝聚的时候，我会迎着清爽的阳光去瓦尔海姆的种植园中收获豌豆，回来后洗净择好，顺便阅读几页《荷马史诗》；随后我从厨房里取出一只锅，放一点黄油，再把豌豆倒进去，开火熬煮，剩下的只需要不时来搅动几下勺子即可。当我沉浸在烹饪的乐趣中时，总会联想到佩涅洛佩的求婚者在大张旗鼓地宰杀猪牛，然后煮一锅汤。这样的生活无疑是平静祥和的，我很感激上天让我拥有这份安宁的生活。
看着自己辛勤栽种的蔬果变成一道道佳肴，每个人都会心情愉悦，而我此刻也感受到了这种愉悦，连同施肥浇水的情景都能让人笑意盈盈，辛勤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
六月二十九日
前天我在绿蒂的家中和她的弟妹们玩耍，正好医生前来拜访法官，他看到我毫无形象地和孩子们一起打闹，他们在我身上四处攀爬，捉弄我，我则不停地挠他们的痒痒，逗得他们尖叫大笑。看到这一切，严肃呆板的医生连连摇头，在他看来，我简直没了绅士风度。我也看不惯他总在说话时拉扯领带和袖口，一副正经的模样，随他怎么说吧，我才不怕他。打闹过程中孩子们把堆叠好的几座直排房子推倒了，于是我重新堆了几座房子。医生回到城里后逢人就说他在法官家里的见闻，他说法官的孩子们野惯了，维特的出现让他们变得更加放肆。威廉，我总能和小孩相处得很愉快，我喜欢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猜测他们长大后会取得什么样的成就，他们单纯、童真、善良的心是这个世界最需要的东西。不止一次，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名人的话语：“我们必须恢复童真，像小孩那样看待事物……”亲爱的朋友，现在你该知道了，孩子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聪明，我们本该多向他们学习，可我们却愚蠢地认为他们是幼稚无知的，仗着自己的经验丰富，就肆意侵害他们。没人敢否定我的话，谁没这么做过？但上天并没有赋予我们伤害他们的权利。上帝之子教导我们如此对待周围的人，包括孩子们，可我们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依然我行我素，那我们的崇拜和敬仰还有什么意思呢？就说到这儿吧，我不想再讨论下去。威廉，亲爱的朋友，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