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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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弥射的命运

程知节床上躺了几天,在众人悉心照料下,身体渐好,已能下地床活动筋骨,但要飞天遁地则尚需时日。

“什么时候可以不用吃药了?”程知节坐起床,接过老军医端来的药,先品了一口,味苦,憋着口气一饮而尽。之后马上端起茶杯想要饮几口。

老军医真名叫盛宇,就是之前为火煞道人疗伤的那位,医术高超,追随程知节南征北讨多年。从而深得程知节信任和重用,一直放身边伺候自己,以及管理全军的医护人员。此时就两人在房间里聊天。老军医见程知节要饮茶,立马夺过程知节手中的茶杯,“饮茶会降低药性的,你若想伤早日康复,就得听我的。”

程知节呵呵笑道:“行行,听你的,你才老大。药苦,茶甘,我饮茶只是想冲冲口里不爽的麻结味。”

“有的人说不想得病受伤,是怕喝药。堂堂左卫大将军,尽也如此胆小。”盛宇开玩笑说道。

“不说我了,李道长他们的伤情怎样了?”程知节问。

“谁?”盛宇问。

“就是那个帮我们的长白胡子老头。”

“哦,程将军不用过分担心,李道长伤的是内脏,体内肝脏有破裂,失血较严重,好在送来治疗得早,也没什么大碍,按照我的药方子调养,再静躺个几日就会大幅好转。而那位姑娘的伤情不算太严重,好转也在我的掌握中。”

“真应该感谢这次他们搏命相助。”程知节抬头看着床对面墙上的“威震西域”四个字,突然觉得这四字在心里分量极重,压得快透不过气来。这是显庆元年,程知节受命出征讨伐西突厥,李治在玄武门为他饯行时赐的牌匾。这一趟征程数年之久,程知节再也没有回去过中原。为这四字,数载间多少将士埋骨他乡,程知节心想若是以败退的形式回中原等于毁了这块牌匾,那还不如死在西域算了,至少证明自己曾经征服过这片土地。

盛宇说:“程将军,我有一件事情,不知将军愿不愿听。”

“那你说说看。”程知节看出他是要主动说事。

盛宇说:“李道长他们五人中,有我认识的人。”

程知节说:“谁?”

盛宇说:“那位扎着麻花辫子的姑娘。”

程知节说:“哦,她叫什么?”

盛宇说:“她跟我们说她叫翠花,可我知道,这名字是假的。”

程知节说:“他们在外漂泊,以假名混世属正常,不奇怪。怎么,你认识她?”

盛宇说:“她应该是姓慕容,父亲是宫里的御医慕容正,医术非常了得,人称‘民间四鬼’之一的鬼医。”

程知节一听民间四鬼,这才来了点精神,“鬼医慕容正?”

盛宇说:“嗯,前些年,我随你入宫办事时,曾去拜访过慕容正。不过后来我听说慕容正撇下宫里的妻女,带着儿子跑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

程知节想了会儿,“好像我有听说此人,有将死人医活的高超本领,太绝了。”

“呵呵,这也许是外行人夸大其词,里面的真真假假谁知道呢。不过全天下除慕容正没其他人敢自称有这个本事,我有问过他,他说这是祖传的独门绝技,不会透露给外人一星半点。”盛宇不无有些惋惜。

程知节问:“那慕容姑娘知道你认出她来了吗?”

盛宇说:“我有问她,她是知道的。不过我感觉她有意避开我谈论她的身世,似乎是有难言之隐。”

刚说着,一守卫敲门进来,“将军,典狱长高灵宝有要事求见。”

程知节一顿疑惑,“谁?”

“典狱长高灵宝,就是黑尘监狱第三层狱吏的唯一幸存者,打败了灰鼠。上次他来汇报情况,您睡着了,王大人和苏将军任他代典狱长。”盛宇提醒到。

“哦,让他进来吧。”

高灵宝恭敬地弯腰低头进屋,走到近前,刚一抬头见到程知节,猛地扑通跪倒地上:“请程将军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上次来给程知节作汇报时,程知节一直躺床上睡着,没见着真面目,这回才是第一次见面。

“免了免了,小伙子不错啊,才上任没多久,做人的道理学得很深啊。”

“不敢不敢,小的资历还浅,还得向将军多学习才是。”

“将军是夸你,别怕。”盛宇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程知节说。

“将军,我先退下了。”盛宇说罢,得到程知节点头示意,便背起药箱走出屋子。

高灵宝见现在就他两人了,才大着胆子说开来,“程将军,我去黑尘监狱走了一遭,获得重要情报。”高灵宝沾沾自喜,似乎脑子里已经想好了应功获赏的美好情景,“我们自己人里面有内奸。”说到内奸二字,高灵宝还着重加大音量。

“那你说说。”程知节端起茶杯,品了品。

“我一听说有内奸,吓得直哆嗦啊,真没想到居然会有这种人。”高灵宝见程知节仍然不紧不慢,对他即将报告的重磅消息似乎反应不大,故意强调了番。

程知节不耐烦,“赶紧说。”

“内奸就是阿史那弥射将军啊!”高灵宝边说着,浑身鸡皮疙瘩从脚底窜头顶,一阵酥麻,表情十足到位,甩甩两手,“这都有证据的。”

还没等高灵宝说完,程知节打断,“你怎么跟个说评书的人样啊,有必要这么夸张吗。把笔录拿来,我自己看。”程知节伸着手。

高灵宝头脑懵了,进屋前想了一堆的结合丰富肢体动作的对话全白费了,赶紧战战兢兢地将笔录掏给程知节看。

程知节看了片刻,一直面无表情,看完便将笔录扔还给高灵宝,“你干得不错,刚上任不久就工作获得重大进展,以后好好干,朝廷不会忘记你的,你可以出去了。”

第一次听到自己最大上司的首肯,高灵宝惊喜万分,强忍住兴奋,微笑着与程知节道别,退步出了屋子。

一出屋子,高灵宝兴奋的热泪再也憋不住了,躲在一个满是树丛的墙角落里低声抽泣。想想这一突如其来的战役,居然成了自己事业的转折点,真是悲喜交加,再展望日后,似乎飞黄腾达近在咫尺得触手可及,由此已经看到了程知节未来将高灵宝扶摇直上。程知节的那句“以后好好干,朝廷不会忘记你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却犹如一块大金砖重重地砸在高灵宝的天灵盖上。高灵宝心里不断重复默念着程知节的表扬,恨不得刻在骨子上,就怕所有人都忘了。

高灵宝哭了好一阵,擦干眼泪,正要转身走,猛一回头,只见数名婢女小声议论嘲笑。可不管那么多,高灵宝昂着头走开。走在城墙上,此时已是夕阳西下,看着万丈长的余霞穿插朵朵云里,仿佛天边的佛祖闪耀着金光。即使日暮西山,本是凄凉的景色在此时满怀抱负的高灵宝眼中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透露着明日的阳光会一天比一天更加灿烂。高灵宝闭上眼睛,张开双臂,将这番美景尽收怀中,得意满满地说:“夕阳无限好,只待明日来。”

高灵宝没走多久,王文度接着来拜见程知节。

“将军,我已经按您的意思,将弥射活捉了回来,您看如何处置呢?”王文度说。

程知节说:“我估计你想好了吧,说说看。”

王文度说:“不是我这人爱打小报告,这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苏定方在办理这件事情上实在罪不可恕,居然放跑了弥射。”

程知节说:“看来我之前猜测的没错,弥射确实没死。”

王文度说:“弥射死是早就确定的事,现在关键是如何处理苏定方。”

程知节听出了王文度的意思,前前后后话题离不开苏定方,是要建议他治苏定方的罪。王文度和苏定方之间有矛盾,几乎是公开的秘密。程知节看在眼里,为顾全大局,没偏心任何一方,自然不会接受王文度的个人主张,“苏定方必须亲手杀了弥射,这事才算了。”

王文度没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道:“将军,这恐怕难服众人啊。”

“就这么定了,我们去找苏定方。”程知节说罢,几个下人扶他出门,王文度随在身后。

苏定方为表示朝廷的关切,这几日会抽空去看望火煞道人他们一伙人。此时正在易青阳住处和易青阳聊天,两人正聊着,屋门被重重推开,听声音像是来着不善。首先进来的是王文度,程知节在其后坐着轿子端着茶杯进来。

苏定方等众人连忙低头下跪。

程知节点点头,被人扶正坐在易青阳的身边,握着易青阳的手亲切慰问:“小伙子,听说逞凶多年的白虎是死在你手里,真是为朝廷除了一大害啊!”

易青阳笑着答道:“过奖了,如果说我看得更远,那是因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程知节没听明白,“什么意思?”

易青阳本想在大人们的面前幽默一回,可谁知大家都没听懂,成了个冷笑话,忙辩解道:“是这样的,我后来有和道长说起过这事,道长说白虎之所以死在我手,是因为他之前与白虎交手时,已将其打成重伤,我只是捞到个便宜。”

程知节笑道:“都一样,反正是你们的功劳就对了。愿意加入我们吗?”

易青阳来不及反应,“啊?”

“程将军是要说收你在都护府做事,从此荣华富贵···”王文度话刚说到一半,易青阳听到荣华富贵这四个字顿觉津津有味,却被程知节打断话。

“肤浅,哪是荣华富贵,而是报效朝廷,光宗耀祖,名震天下。”

“是是!”王文度连忙说道。

易青阳说:“我可没想那么远。”

“那你想怎样?”程知节问。

易青阳心里在打鼓,心想:这几日他们官府的人来慰问自己,总是忍不住想要不要把自己实情说出来,说不定程知节会帮我摆脱火煞道人的控制,然后送我回家。可如果真揭发了火煞道人,必会牵出十五堂的事。看在自己家三代都是十五堂成员的面上,这可是不忠不孝啊。再说火煞道人对我也还不错,且这些日子越来越红红火火,我似乎喜欢上了这种闯荡的生活。但我离家在外,心里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的家人,没个男人在家,妈和奶奶做什么事腰杆都挺不直。

“想好了吗?”苏定方见易青阳发了半天呆,催促问道。

易青阳简单说道:“没有。”

“哈哈,算了,也不为难你了。”程知节对下人嘱咐了几声,要他们招待好易青阳,便叫苏定方一齐出去了。

两人到了议政堂,空荡荡,别无旁人。

“有人报告你放走了弥射,是真的吗?”程知节整个脸一下子阴沉下来。

苏定方知道此事早晚要被提及,面对程知节提问也不慌不忙,“是。”

“我讨厌有人对我撒谎,虽然我也如此。”程知节小酌一口茶。

苏定方说:“将军,我没有撒谎,我只是犹豫不知以怎样的方式跟你汇报这件事。”

程知节不高兴了,“还没撒谎,前几日要你给我汇报这事,你怎么说来着?”

苏定方一脸无辜的表情,“我原话是说弥射走了,他是走了啊。”

程知节生气地指着苏定方喝道:“你好大胆子,跟我玩文字游戏。”

苏定方忙给程知节降火:“真没这意思,我是把实情完完全全地汇报给您的。”

“我是要你杀了他,不是要你放跑他,放跑内乱分子,你也想造反不成。”程知节怒不可遏。

“绝没有。”苏定方扑通跪倒在地,“我对朝廷心怀一片赤诚,日月可鉴啊!”

程知节说:“那你为什么放跑他,执行命令是军人的天职,这么简单但又影响重大的事情你都没办妥,差点贻祸那晚的战事,你可知罪。”

“知罪。”苏定方老老实实回答。

“那该如何处置?”程知节逼问道。

苏定方无语,这事搞砸足以定死罪,但自己在军中排行老三,仅位于程知节和王文度之后,若是真执行死刑,程知节如同少了左臂右膀,以后在西域没法管理得那么潇洒。何况要杀军队高官,需上报至长安由皇帝定夺。苏定方认为理在自己一边,若是上了军事法庭,不一定会输到人头落地。

“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程知节猜出了苏定方的心思。

苏定方一惊,全身直冒冷汗。

门一下子推开了,王文度压着手脚被栓铁链的一人进来,头被套着布袋。

“我还没把话说完呢,你这么急着推门进来干嘛啊?”程知节埋怨王文度进来早了。

王文度不好意思得用羽扇遮住下半张脸,“要不我再带他出去?”

“算了,进来了就是。”程知节摆摆手,小酌了口茶。

王文度指着头套布袋的人,冲着苏定方说道:“知道他是谁吗?”

“身材似乎和你差不多,你不给我看脸,我哪知道是谁啊?”苏定方轻蔑地回道。

王文度将布袋扯下来,只见那人头发蓬松,满脸乌黑,嘴被缠着布说不了话。苏定方仔细一看,居然是弥射,心乱一团糟,弥射怎么又被抓了回来。

弥射不从,拼命挣扎,王文度在其身后手劈其后脑勺。弥射软绵绵地倒在地上,一副可怜哀怨的神情。

“现在给你个机会,杀了他,我就原谅你。”程知节指了指弥射,又指着苏定方。

苏定方非常犯难,自己与弥射一起出生入死很多年,有着兄弟般的情谊,怎肯说杀就杀,只好辩解道:“将军,弥射到底犯了什么罪,非杀不可呢?”

王文度抢先说道:“弥射勾结逆贼贺鲁,里应外合一起谋反。”

弥射听到王文度这般说,拼命得摇头。

“可有罪证!”苏定方问道。

王文度从兜里掏出一叠纸,往苏定方脸上甩,散落一地,大概有十来张,“你自己看。”

“你干什么,给他看就给他看,扔地上干嘛?”程知节又不高兴了。

“是!”王文度马上蹲下身,一张一张拾起来塞到苏定方手里,“有人举报弥射谋反,之后我们在弥射住处搜来了这些,全是与贺鲁一伙人来往的书信。”

苏定方一张张书信的看,内容确实很暴力很叛逆,再看看噙着泪的弥射,很难将两事物联系在一起,“若是有人栽赃陷害呢,这并非不可能。”

“那你再看看这个。”王文度又从兜里掏出个小巧精致的玉玺,拿给苏定方看。

苏定方接过来端详,是狼头玉玺,玉玺底部刻着汉字阿史那贺鲁。

“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吧,朝廷封他们官职给的玉玺,而胡人习惯交换贵重物品作为结盟的证物,这贺鲁的玉玺也是在弥射家搜出来的。”王文度说。

“这些物证都难有说服力啊。”苏定方说。

“够了!”程知节心里早已定了杀弥射的想法,在他看来这些证据足够了,从案上拿起剑抛到苏定方面前,“我实话告诉你吧,想要除掉弥射不是我一时头脑发热,我有这想法很久了,早想除掉他了。”

苏定方心一惊,想不到程知节这想法藏得如此深,平时大家和和睦睦地相处,完全看不出一点征兆。苏定方连忙说道:“将军身居高位,一定要深谋远虑,千万别意气用事啊!”

王文度一副傲慢:“杀不杀是你的事,而你死不死则是我们的事,你看着办。”

“乱吵!”程知节呵斥道。

自己哪下得去手,可在程知节面前,苏定方是没法自己做主的。就算要送走弥射,也要选个两方都认为体面的方式。苏定方一时想定,果断捡起地上的剑,硬塞到王文度手里,再抓着王文度的手,朝弥射脖子砍去。

王文度是文官,哪拗得过苏定方,完全没有预料,惊慌失措地被苏定方拽着完成砍头动作。

“弥射兄走好!”苏定方大喊一声,剑起剑落。血飚了王文度一脸,程知节用手捂住茶杯,一点血溅在手背上。弥射首级落地滚到程知节脚下,被其顺势踩住。王文度受惊过度把剑甩得老远,瘫坐在地上,眼神呆滞,杀人这种体力活从来就不是文官做的事。

“我会为你报仇的!”苏定方低声朝弥射落在地上的脑袋耳语,弥射这才瞑目。“谢谢王大人亲自送弥射一程,弥射不会忘了王大人的恩重如山。”苏定方边说着,头也不回就转身离开。

待苏定方已走开,王文度愣了半天才回过神,结结巴巴说道:“你滚蛋,想吓我啊,砍他脑袋的不是我,是你!”

“将弥射尸首交还给他的族人,毕竟曾经有功于朝廷,对外就说是弥射在与贺鲁的战斗中英勇就义。”程知节命令后,也转身离开。

黑黑屋子里只剩下惊魂未定的王文度和尸首分离的弥射。王文度胆颤地上前看弥射脑袋,弥射眼睛突然睁开,怒视着王文度,像是在为自己所受的冤屈做无力地抗争,吓得王文度惊慌失措跌爬地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