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中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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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凌晨4点58分(2)

小雨于是走向他,走向门里那个带着笑容等待她的男人。她走进这道门槛,目光清澈,义无反顾,她走进去,反手关上了房门。

小雨的故事以风的速度,在几天之间传遍校园。

莎丽对吉米直接提出质疑,吉米除了对不起,无话可说。莎丽看来很疲惫。莎丽说你是一时冲动,还是真心爱她?吉米很难堪。吉米与莎丽也是真心相爱才结婚。如今,面对小雨,这个他梦中的东方女人,他感到自己对莎丽的爱正在改变。这种改变是痛苦的,不会在一朝一夕中完结。他眼望晚霞满天,在北方的高空上,堆成蜿蜒的山脉,然后飘散成如龙如凤的飞

絮。莎丽叹口气说,我不勉强你——我只有一个条件,我们先中断合同,回到加拿大。你把我带到这里,请把我带回去。

吉米说,莎丽——他的话在莎丽的眼神中说不出口。他低下头又试着说,莎丽——他抬起头,莎丽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小雨家则是另一番景象。沈德叫来了小雨的父母,二老坐在客厅桌子的两边,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如果沈德有勇气独自面对她,小雨还对他多一份敬重,见他行径如此,就从心底蔑视地哼一声。进了家门,迎风而站,打定主意,也不开口,冷眼看这场戏怎么演。

开始双方还较着劲。还是母亲绷不住,女婿上门告小姐出轨,让老太太如何做人?母亲是个明白人,也不问过程,也不问缘由,只问她,你打定主意了?小雨就点头。老太太说,不行!斩钉截铁。

为什么?小雨挑衅地问到。沈德是你们选的,不是我选的。

我们给你选,是因为你是我女儿。母亲说。

可是,我首先是我自己。小雨说。我是自己的主人。

沈德请小雨吃最后一餐,他带她去了华梅西餐厅。那是他们订婚的地方。沈德说,小雨,我最后求你一次,你别走。小雨不说话。沈德说你就是和我离婚,也别跟那个黄毛鬼子走。小雨还是不说话。沈德说你跟他走,我不放心。你走那么远,如果他对你不好,你怎么办?这种别人听来感动不已的掏心撕肺的话,对去意已决的小雨来说,除了酸文假醋,竟没有半点感动。沈德又转过话头,说,从今往后我也学习,也学英语,你叫我学什么我就学什么。小雨这时就忍不住,把叉子一放,说好了,别再说了,你现在说这些,不觉得太晚了?

小雨办离婚,倒比吉米快。所以有人说,女人是感情的动物。一旦动了情,什么也不要了,理智也没了,脸面也没了。你看吴小雨,连父母丈夫什么都不要了,不就让一个情字折腾的?当然也有人说,吴小雨就是要出国。她若只为一个情字,红杏出墙的那边,怎么不是个中国人?

吉米回国后,一直不断地给小雨写信。每封信除了汇报他和莎丽的离婚进程,当然少不了谈情说爱。原来莎丽回到加拿大,就改了主意,不同意离婚。吉米因为中断了合同,回来时一直没有找到工作,就在报纸上贴一小块广告,招学生赚一点家用。莎丽就在附近的特殊教育中心找了一份工作。有一天莎丽提前下班,回来见吉米正在给小雨写信。莎丽不说话,只站在背后看,看完了,长叹一声,说,吉米,还记得我们刚开始约会时吗?那时你每天都给我写这样的信,如今你坐在我身

边,却给别的女人写情书。吉米有点难堪,说我并不知道你在后面。莎丽说我是不应该看的,这是你的隐私。只是我看了,就知道我该怎么做了,所以如果你认为我不应该这样做,我也不后悔。

莎丽同吉米离婚后,吉米就搬出他们那间公寓,自己又租了一间,一心一意地等着小雨的到来。

也是直到这一天,小雨才知道莎丽同吉米分手后,一直没有再婚。听说她也交往过男友,终是不合心意。如今莎丽去了,临终遗言却是她要穿白婚纱,来宾都穿白西装,就跟她结婚时一样。她的那份深情,别人不懂,吉米会不懂?懂了,就会感动。何况如今与莎丽天人相隔。吉米对小雨说这些话时,小雨又羞又恼。已经五年过去,莎丽至死都不肯理解她,原谅她,至死还要报复她。她说这个葬礼,我不去,你也不许去,吉米愣了一下,说,为什么?小雨说摆明了莎丽是告诉所有人,你始乱终弃,你无良,你抛弃她。吉米耐心地说,不是这样的,爱情是两个人在一起的唯一原因。当年我和她在一起,是爱情,如今我与你在一起,也是因为爱情,我和她分手五年了,她也交往过其他男人,相信我,莎丽是个好女人,她并不是存心这样做的,她只是喜欢白颜色。在今年初,她母亲去世

了,接下来去世的是她大哥。她对汤米说,今年她去的葬礼太多,黑色太沉重,才选择的白色,她一直都喜欢白色的,她说那颜色能让人飞翔。

小雨冷笑道,难道你不知道,在你的国家,白色是婚礼的颜色。白色能飞吗?你看过白色的葬礼吗?她成心报复我,死后也不让我好过!

吉米的眼睛在黄昏中逐渐暗淡的光线中改变着颜色。夜渐渐暗下来。吉米的眼睛也慢慢地深起来。吉米深色的眼睛,是理智的标志。每当他情感冷静,眼睛也冷静。吉米说尽管你可以按自己的想法去想,我还是希望你能理解。

小雨看着吉米宽阔的背影在灯影里消失,门的生硬代替了温情。小雨要的不是这个,她想要一个拥抱,两声安慰,或者还有几点泪水。然而,没有。

半晌,小雨把沙发的靠垫向墙上扔过去。

沈德是在半夜被叫醒的。沈德的太太睡得懵懂,问谁呀,沈德说一个老朋友,你睡吧。就趿拉拖鞋走出卧房,听到电话的那头有一种沙沙的刮痕,好像车在雨中行进时雨刷的声音。沈德很意外,说,呃,是你。什么事?你说。小雨这边顿了顿,说我就是想感谢你——沈德干笑了一声,说你谢我什么,见外了。只是你爸真的不是很好,脑萎缩,好像记忆也有问题

了,见了年轻女人就说是你——小雨的眼泪就落下来,哽咽不语,说,是我不孝——听到那边沈德好像吸了一口烟,说,不说什么孝不孝的。人都是各有各的命,你是背井离乡,我是守家在地。人的命也不好强求,顺乎天理吧。小雨惊诧于沈德这样说,本来她一直以为沈德是个榆木脑袋,一辈子也说不出一句人生本质,如今沈德竟然有了悟性。相形之下,自己倒还在俗世里挣扎着爬不出来。缓了一口气,说,我妈都告诉我了。半夜里麻烦,谢谢你,也谢谢你太太。沈德说你就别客气了。什么时候回来,我给你接风。话说到此,尴尬渐渐淡了,老朋友的味道就出来了。小雨的心情,像还没酿透的酒,说不出滋味。

与吉米结婚这些年,小雨其实就是在衣食住行待人接物上学习一种新规则,至于深层次的文化的亲近,从未有过。你跟他说一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他懂吗?即使你用心把它翻译了,诗也白话了,含义也直接了,李后主的凄清也没有了。你跟他说一句“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吉米可以琢磨一个礼拜。他根本想不通珍珠怎么能如土,金当然绝对不是铁。物理上也说不过去呀。

我们用尽全身的力量去追逐的理想,有时并不能成为梦幻中的现实。我们对生活在别处的渴望,有时转变成淮南为橘淮北为枳的酸涩。我们自以为可以飞翔,在跌落之后,才明白我们要付出的代价。

小雨感到从未有过的迷茫。在行走的人生中,她面对的已不只是爱情。那些与生俱来的责任和义务,并没有因为她的缺席而消失,反而变得越来越沉重。缺席的越多,负债也越多。倒是沈德,这个她愧疚的人,帮助她把这块缺席填补了。

你从来都不只是你自己,你还是我的女儿。母亲这样说。

我更是我自己。小雨坚定地回答。

然而,现在,小雨第一次,对自己这句话有了怀疑——我真的只是我自己吗?人生的森林,越往深处走,责任和义务这些青春岁月中没想到的内容,与转瞬即逝或必将永恒的爱情混合在一起,就像飘散在夜空中的青草,因为混合了野花的味道,变得浓郁成新酿的另一种滋味。森林的气味变得厚重起来。

周末时吉米和小雨去皇家山,在阳光中坐了一会儿,小雨看起来心情不错,还采了一束蓝色的小花。车下山时本来应该走20号公路,小雨却直接上了15号。吉米说我们去哪里,小雨说,我想去看看莎丽。

吉米的眼睛,刹那间充满了喜悦。

小雨把那束蓝色小花,端端正正地放在墓碑上,然后弯下腰,在碑上亲吻一下。天上飘着的浮云,在这一瞬间聚集起来,形成一片浓浓的白云,正对着莎丽的墓碑。小雨仰头望去,晴朗的蓝天上,处处晶莹剔透,只有那片白云,就像有话要说一样,静静地挂在他们的头顶。

小雨好像明白了什么。她退后一步,站在吉米身后,仰头对着天上,说,莎丽,我是小雨。我知道你还爱着他。这样好吗?你在天上爱他,我在地上爱他。

吉米和小雨并肩走出墓地的时候,天上的云朵,已经完全融入了天空中。天又是蓝蓝的一片了。

几天后,小雨和吉米一起回到家乡。

(发表于《世界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