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的诱惑:中西文化交流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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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邵洵美:中国最后一位唯美主义者

最近李欧梵先生在《明报月刊》上著文,谈中国现代文学中之“颓废”,以相当篇幅谈到邵洵美。的确,现代文学史家几乎不提邵洵美大不应该。在30年代,邵洵美是沪上文坛盟主。当时有幅漫画:一张大桌,高朋满座,全是文化名人,而坐北朝南神采飞扬的是主人邵洵美。画虽谐谑,却是写实:邵宅当年宾客如云,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邵自奉也不菲:穿什么颜色的西装,配什么颜色的汽车,都有一番讲究,真把英国贵族青年的气派学到了家。

邵洵美出生于上海世家,祖父为曾任上海道台的邵友濂,祖母为李鸿章之女,母亲为盛宣怀之女,妻子又是盛宣怀孙女,中国现代诗人中,邵洵美家庭可能最显赫最富有。

1923年,邵年方18,赴英留学,读了一年预科后,进入剑桥依曼纽学院攻读英国文学。他尤其热衷西方浪漫主义与现代主义诗歌,看来对他产生最深影响的是英国从拉斐尔前派(PreRaphaelites)到斯温朋(ACSwinburne)和王尔德(Oscar Wilde)的唯美主义文学潮流。邵爱不释手,每期必读的是唯美主义刊物《黄书》(Yellow Book),全套带回中国珍藏,如果不焚于“文革”,想必是国内唯一的一套了。1926年邵回国,成为在中国文坛高唱“为艺术而艺术”的第一人。

邵从不讳言受英国诗人影响。他说:“外国诗人的影响在我的字句里是随处可以寻得的,这不是荣耀,也不是羞耻,这是必然的现象。一天到晚和他们在一起,你当然会沾染到一些他们的气息。”1930年邵创办“时代图书公司”,五年之内拥有了上海最有影响的七大刊物,形成一个出版集团。

如果邵学到的只是纨绔子弟的一套生活方式,哪怕投资办刊,也不值得文学史一提了。他1936年的第三本诗集《诗二十五首》,广受赞誉,被徐志摩盛赞为“一百分的魏尔伦”。我读后觉得不像魏尔伦,而像戈蒂埃的Emaux et Camees,更像前拉斐尔派罗塞谛等“肉感派”(The School of Flesh)的诗。邵诗中满篇淋漓尽致对女人身体各部分甚至隐秘之处的描写比喻:

但是可怕那最嫩的两瓣,

尽叫我一世在里面荡漾。

在英国,不讳言性细节,是莎士比亚以来已有的传统,在中国当年却是惊世骇俗,令人侧目。如沈从文所言,邵的诗作,赞美生命,赞美爱,但也看到人生之空虚。

邵洵美留英时,常跨海峡去法国,与当时留学英法的谢寿康、徐悲鸿、张道藩结义。邵虽为四弟,却是首富,他常接济穷学生如徐悲鸿等。散金济人,邵从来不提,品藻人物,却不愿为友人讳。常说徐悲鸿“无才气”,“国外三流画家”,其恃才傲物可见一斑。不过徐的勤奋与邵的疏懒怕也正成对比。

新中国成立后,孟尝君当然做不下去了,而且生活日窘,不得不埋头翻译英国文学名著,幸好赚的是当时全国最高额的翻译费。雪莱的几部长诗,如《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麦布女王》等,难读,更难译,邵的语言天赋、剑桥学养,这才“穷而后工”,译笔华美而熨帖,才气纵横,与当时在天津落魄而专事翻译的诗人查良铮(穆旦)举世无二,“南邵北查”。笔者少年时最喜欢这二人的译文,后来读原文,反而没有感到那种美的战栗。

50年代中叶,邵忽然被捕,罪名是里通外国,特务。其实此是老故事:30年代一个美国女作家Emily Hahn(项美丽)曾与邵有段姻缘。1935年项美丽以《纽约客》记者身份来中国,与邵坠入热恋,甚至出入邵家,甘愿为“妾”,一时成洋场文坛大新闻。项出版于1941年的《宋家姐妹》一书,正逢美国战云密布,大获成功。邵后来对此事不愿提,项美丽却对明媒正娶并不在乎,她一本接一本抛出“自传小说”《我的中国丈夫》《中国与我》,风流韵事闹得文坛沸反盈天。

1957年邵洵美忽然想起这位旧情人,写信“代朋友”求助去香港。信被海关查截,西方间谍罪名成立,于是抄家搜查,手铐入狱,与“胡风分子”贾植芳等人做了难友。1962年复旦周熙良教授去京开会,周问起邵,说“何必如此,如果没有严重问题,还是让他出来吧”。 周熙良回沪向当时上海宣传部长石西民转达此语,才放归家中。

邵洵美的中文名字似乎是一语成谶——殉美。英文也怪:Sinmay Zau,而Emily Hahn,中文姓项,当然是邵洵美的妙译。音译上海方言,是邵洵美坚持的风格。1968年邵在沪死于贫病之中。

(附注:写此稿,蒙邵洵美先生女婿、著名翻译家方平先生提供不少资料,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