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内篇·逍遥游(1)
原文北冥①有鱼，其名为鲲（kūn）。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②而飞，其翼若垂天③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④。南冥者，天池也。
《齐谐》⑤者，志怪者也⑥。《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⑦，抟（tuán）扶摇而上者九万里⑧，去以六月息者也⑨。”野马⑩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注释①北冥：北海。冥，通“溟”，广阔幽深的大海。②怒：奋飞，奋起。③垂天：天边。垂，通“陲”，边。④海运：指海啸，海动所引起的波涛动荡，此时必伴以大风，大鹏借此大风飞向南海。徙：迁移。南冥：南海。⑤齐谐：一说是人名，一说是书名，一说是齐国记载诙谐怪异的书。林纾《庄子浅说》：“既名为谐，为，则言书为当。”译文从之。⑥志：记，记述，记载。⑦水击：拍打水面。水击三千里，说明鹏起飞时的声势极大。⑧抟：盘旋。扶摇：自下而上的暴风。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是说眼界极远。⑨去以六月息者也：意思是说大鹏飞向南海，要用六个月的时间，才能止息。郭象《庄子注》：“大鹏一去半岁，至天池而息。”⑩野马：指空中的游气、游丝。游气游丝浮动于天地之间，状如野马奔驰。生物：指空间活动的生物。以息相吹：气息相互吹动。息，气息。苍苍：深蓝色。其：通“岂”。极：尽。是：此，这样。则已：而已。
译文北海有一条鱼，它的名字叫鲲。鲲的体形巨大，不知道有几千里。鲲变化成鸟，它的名字叫鹏。鹏的脊背，不知道有几千里。鹏奋起而飞，它的翅膀就像天边的云朵。这只鸟，风起海动时就要迁移到南海。那南海，是天然的大池。
《齐谐》呢，是一部记载怪异之事的书。《齐谐》上所记的言论说：“当大鹏迁往南海时，翅膀拍击水面三千里，借盘旋的暴风飞上九万里高空，一起飞就要连飞六个月才停下来休息。”野马奔驰的游气，飞扬弥漫的尘埃，空中活动的生物，都因气息相互吹动而上升。天空的深蓝色，难道那是它的本色吗？天空的高远难道就没有穷尽吗？大鹏向下看，也不过是这个样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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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且夫水之积也不厚①，则其负②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ào）堂之上③，则芥④为之舟；置杯焉则胶⑤，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⑥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⑦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⑧；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è）⑨者，而后乃今将图⑩南。
注释①且夫：表示要进一步论述，提起下文。厚：深。庄子这里所说的“水之积也不厚”和下面说的“风之积也不厚”，在于说明大船、大鹏都是受水、风之积的有待的限制，没有什么足以自矜的理由。②负：载。③覆，倒。坳堂：也作堂坳，堂地上的洼坑。④芥：小草。⑤胶：粘注。⑥大翼：指代大鹏。⑦斯：乃，就。⑧而后乃今：“乃今而后”的倒文，这时然后才。培风：凭风，乘风。培，通“凭”，凭借。⑨夭阏：阻止。⑩图：图谋，考虑。
译文如果水聚积得不深，那么它就没有负载起大船的力量。倒一杯水在堂前低洼的地上，一根小草就可以作为船；放上一个杯子就会粘住不动，这是因为水浅而船大的缘故。风聚积的强度不大，那么它负荷大鹏也就没有力量。所以鹏飞九万里就是因为大风在它的翅膀下面，然后它才凭借风力，背负着青天而没有阻碍，然后才能飞往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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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蜩与学鸠笑之曰①：“我决②起而飞，抢榆枋③，时则不至，而控④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⑤？”适莽苍者⑥，三而反⑦，腹犹果然⑧；适百里者，宿舂粮⑨；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⑩二虫，又何知！
注释①蜩（tiáo）：寒蝉。学鸠：小班鸠。学，亦作“鸴”，音同。②决起：奋起。③抢：亦作“枪”，撞，碰到。榆枋：两种小树名。④控：投，落地，落下来。⑤奚以句：此句为嵌语式，将“奚为”拆开，在其中嵌上“以之九万里而南”表疑问。奚为：何为，为什么。适：往，到。⑥莽苍：长满莽莽青草的郊野。⑦飡：同“餐”。反：通“返”。⑧果然：饱的样子。⑨宿：指一夜。舂：在臼内杵捣谷物。⑩之：这。
译文寒蝉和小班鸠讥笑大鹏说：“我们从地上奋起而飞，遇到榆树和檀树的树枝就停下来，有时飞不上去，就落在地下罢了，为什么偏要飞向九万里的高空又往南海飞去呢？”到野草青青的郊野去的，只带三餐粮食而当天返回来，肚子还是饱饱的；到百里远的地方去的，要用一整夜时间准备干粮，到千里路远的地方去的，三个月之前就要准备粮食。这两种小虫，又哪里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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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小知（zhì）不及大知①，小年②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③？朝菌不知晦朔④，蟪蛄（huì gū）不知春秋⑤，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⑥，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⑦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⑧。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⑨，众人匹⑩之，不亦悲乎！
注释①知：通“智”。《庄子》书中“知”字多作“智”字用，下文同类用法不再出注。不及：不了解。②小年：短命。年，寿命。③奚：何，怎么。然：这样。④朝菌：一种朝生暮死的菌类植物。晦朔：每月的最后一天和开头一天，借指一个月；也指一个夜晚一个白天，即一天一夜。⑤蟪蛄：寒蝉，春生夏死，夏生秋死。春秋：指一年。⑥冥灵：一说灵龟，一说树名。宋罗勉道《南华真经循本》：“麟、凤、龟、龙谓之四灵。冥灵者，冥海之灵龟也。”译文从之。⑦大椿：树名。⑧此大年也：此四字原缺，据刘文典《庄子补正》补入。大年，指齐生死，忘生死。⑨彭祖：传说中的长寿者，姓钱名铿，尧时人，历经夏、商、周三朝，活了八百岁，封于彭，又因年寿长，故称彭祖。特：独。闻：闻名，著称。⑩匹：比。
译文才智小的不了解才智大的，寿命短的不了解寿命长的。怎么知道是这样呢？生命只有一个早晨的菌类植物，不可能知道一个月的时光。生命只有一个夏季或一个秋季的寒蝉，不会知道一年的时光。这就是“小年”。楚国的南方有一种灵龟，以五百年为一个春季，五百年为一个秋季；远古时代有一种大椿树，更以八千年为一个春季，八千年为一个秋季。这就是大年。彭祖至今还以长寿而著称于世，众人都想与他比附，不也是可悲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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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汤之问棘也是已①：“穷发②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③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④，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⑤而上者九万里，绝⑥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⑦适南冥也。斥（yàn）⑧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⑨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注释①汤：商朝第一个帝王，一般称商汤。棘：人名，即夏革（jí），商汤时贤大夫。已：通“矣”。②穷发：不生草木的不毛之地。发，指草木。③修：长。④太山：即泰山。⑤羊角：旋风。⑥绝：穿过。⑦且：将。⑧斥：池泽中的小麻雀。⑨仞：周人以八尺为一仞，汉代以七尺为一仞。⑩辩：通“辨”，区别。
译文商汤询问棘有这样一段话：“不毛之地的北极，有很深的大海，就是天然的大池。那里有一条鱼，它的宽度数千里，没有人知道它多长，它的名字叫鲲。有一只鸟，它的名字叫鹏，脊背像泰山，翅膀像挂缒在天上的云彩，凭借旋风飞向九万里高空，穿过云层，背负青天，然后向南飞翔，飞往南极大海。小泽里的麻雀讥笑大鹏说：‘它将飞往什么地方呢？我跳跃起来向上飞，不过几丈便落下来，在野草之间飞来飞去，这就是我飞翔的极限了，而它究竟要飞到什么地方呢？’”这就是小和大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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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故夫知效①一官，行比（bì）一乡②，德合一君③，而征一国者④，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⑤。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⑥，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⑦，定乎内外⑧之分，辩乎荣辱之境⑨，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shuò）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líng）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wū）乎待哉！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注释①效：见功效，指做官能有功效，引申为胜任。②行：行为，作为。比：亲近。③德：品德，道德。合：符合。④而：通“能”，才能，能力。征：取信。⑤宋荣子：即宋钘，齐国稷下学宫的学者。犹然：讥笑的样子。⑥劝：奋勉，努力。⑦沮：沮丧。⑧内外：指内我和外物。⑨境：界限。⑩数数：犹汲汲，着急的样子。列子：列御寇，郑人，春秋时期思想家，为道家先驱人物。御：驾驭。泠然：轻妙的样子。旬：十天。有：又。反：通“返”。乘：因。正：本性。御：本义为驾驭，引申为顺从、顺应。六气：指阴、阳、雨、风、晦、明。辩：通“变”，变化。无穷者：无穷尽的境界。恶：何，什么。至人：指思想道德达到最高境界的人。《天下》：“不离于真，谓之至人。”无己：忘掉自己，消除物我界限。神人：庄子理想中得道而神妙莫测的人。无功：不追求功名。圣人：道德高尚的人。无名：不迫求名声。庄子认为，只有至人、真人、神人、圣人才是无侍的，才能达到绝对的自由。
译文所以，才智能胜任一官之职的，行为能符合一乡人心的，品德能投合一国之君的，能力能够取信于民的，他们自鸣得意也就像尺这种小雀一样，而宋钘却讥笑这种人。宋钘能做到当整个社会都赞美他时，他也不因此而更加努力；当整个社会都批评他时，他也不因此而更加沮丧。他能认定内我和外物的区别，能分清光荣和耻辱的界限，不过如此而已。他对世俗的声誉，并不汲汲然去追求。虽然这样，但他还有尚未建树的。列御寇能够驾着风行走，样子轻妙极了，走了十五天而后回来。他对于求福的事，从来不去汲汲追求。这样他虽然可以免去步行的劳苦，但他还是有所凭借的啊。
如果能因循自然的本性，顺应六气的变化，以遨游于无边无际的境域，他还有什么依赖的呢？
所以说，修养最高的至人，能够忘掉自己；修养达到人所莫测的神人，不去建立功业；修养臻于明智的圣人，不去树立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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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尧让天下于许由①，曰：“日月出矣，而爝（jué）火②不息，其于光也③，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于泽④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⑤，而我犹尸⑥之，吾自视缺然⑦。请致⑧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