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非十二子第六
[原文]
假今之世,饰邪说,文奸言,以枭乱天下,矞宇嵬琐,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者有人矣。
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它嚣、魏牟也。
忍情性,綦谿利跂,苟以分异人为高,不足以合大众、明大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陈仲、史也。
不知壹天下、建国家之权称,上功用、大俭约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异、县君臣;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墨翟、宋钘也。
尚法而无法,下修而好作,上则取听于上,下则取从于俗,终日言成文典,反察之,则倜然无所归宿,不可以经国定分,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慎到、田骈也。
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玩琦辞,甚察而不急,辩而无用,多事而寡功,不可以为治纲纪;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是惠施、邓析也。
略法先王而不知其统,然而犹材剧①志大,闻见杂博。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案饰其辞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子思唱之,孟轲和之,世俗之沟犹瞀②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
[注释]
①剧:繁多,大量。②沟犹瞀:愚昧无知的意思。
[译文]
凭借当今这个时代,粉饰邪恶的学说,美化诡诈的言论,用来扰乱天下,欺骗、惑乱愚昧的百姓,那些诡诈、诡谲、怪异、平庸的言论使天下的人浑浑噩噩地不懂得是非标准、治乱的根源,现在已经有这种人了。
放任自己邪恶的天性,肆意妄为而无所愧疚,行为如同禽兽,不足以合乎礼义而达到国家的治理,然而却说得有根有据,有条有理,足以欺瞒迷惑愚昧的老百姓,它嚣、魏牟即是这样的人。
强忍着自己的欲念和天性,用心非常深沉,行为极其孤僻,一心只想显现出和别人不一样,不能够与大众和谐相处、遵循等级名分;然而却说得有根有据,有条有理,足以欺骗惑乱愚昧的老百姓,陈仲、史即是这样的人。
不知道治理天下、建立礼制的重要性,重视实用,过分强调节约,而看轻等差秩序,以至于不能分辨上下之别、君臣之异,然而却说得有根有据,有条有理,足以欺骗惑乱愚昧的老百姓,墨翟、宋钘即是这样的人。
重视法治但又不以礼法为准则,藐视贤能的人又喜欢另搞一套,对上顺从君主的主张,对下则遵从世俗的做法,整天谈论制定条文法典,但是,一旦对他们的言行反复考察,就会发现他们的言行偏离实际,没有一个着落,不能够用它们来治理国家、确定名分;但是他们所持的理论却有根有据,他们能把这些理论说得有条有理,足以用来欺骗惑乱那些愚昧的民众。慎到、田骈即是这样的人。
不仿效古代的圣王,不遵从礼义,又喜欢研究奇谈怪说,玩弄奇异词藻,异常明察但毫无实惠,十分雄辩但毫不实用,做的事很多但效果很少,不可能用来当作治国的纲领;但是,他们的言说却有根有据,言谈有条有理,完全能够欺骗迷惑普通民众。春秋战国时的惠施、邓析即是这种人。
粗略地仿效先王,却不知道先王的纲领,但好像才大志高,见闻杂而广泛。按照旧制,臆造一种学说,称为“五常”,确实是邪僻违理,不伦不类。隐晦而没有说出什么道理,晦涩而不能理喻,还修饰他的言辞,并恭恭敬敬地说:“这确实是先君子孔夫子的言论啊!”子思提倡,孟轲应和,世俗中愚昧无知的读书人,闹哄哄地不明白他们错在哪里。于是就接纳下来又传给后人,以为仲尼、子弓就是由于这些而被后世所推崇。这是子思、孟轲的过错。
[原文]
若夫总方略,齐言行,壹统类,而群天下之英杰,而告之以大道,教之以至顺;奥窔之间,簟席之上,敛然圣王之文章具焉,佛然平世之俗起焉;则六说者不能人也,十二子者不能亲也;无置锥之地,而王公不能与之争名;在一大夫之位,则一君不能独畜,一国不能独容,成名况乎诸侯,莫不愿以为臣。是圣人之不得势者也,仲尼、子弓是也。
一天下,财①万物,长养人民,兼利天下;通达之属,莫不从服,六说者立息,十二子者迁化。则圣人之得势者,舜、禹是也。
今夫仁人也,将何务哉?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二子之说。如是,则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毕,圣王之迹著矣。
信信,信也;疑疑,亦信也。贵贤,仁也;贱不肖,亦仁也。言而当,知也;默而当,亦知也。故知默犹知言也。故多言而类②,圣人也;少言而法,君子也;多少无法而流湎然,虽辩,小人也。故劳力而不当民务,谓之奸事;劳知而不律先王,谓之奸心;辩说譬喻,齐给便利,而不顺礼义,谓之奸说。此三奸者,圣王之所禁也。知而险,贼而神,为诈而巧,言无用而辩,辩不惠而察,治之大殃也。行辟而坚,饰非而好,玩奸而泽,言辩而逆,古之大禁也。知而无法,勇而无惮,察辩而操僻,淫大而用之,好奸而与众,利足而迷,负石而坠,是天下之所弃也。
兼服天下之心:高上尊贵不以骄人,聪明圣知不以穷人,齐给速通不争先人,刚毅勇敢不以伤人。不知则问,不能则学,虽能必让,然后为德。遇君则修③臣下之义,遇乡则修长幼之义,遇长则修子弟之义,遇友则修礼节辞让之义,遇贱而少者则修告导宽容之义。无不爱也,无不敬也,无与人争也,恢然如天地之苞万物。如是则贤者贵之,不肖者亲之。如是而不服者,则可谓妖怪狡猾之人矣。虽则子弟之中,刑及之而宜。《诗》云:“匪上帝不时,殷不用旧。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听,大命以倾。”此之谓也。
[注释]
①财:通“裁”,掌控,安排。②类:善,指礼义。③修:实行。
[译文]
对于总括治国的方针策略,统一人们的言论与行动,统一治国的纲领法度,从而聚集天下的英雄豪杰,用古代帝王的政绩来教导他们,拿天下最正确的道理教导他们;在室堂之内、竹席之上,那英明帝王的礼义制度便会集中地具备在此,那太平时代的风俗便会蓬勃地在此兴起了。上面六种学说是不能侵入这讲堂的,那十二个人是不能靠近这讲席的。他们尽管没有立锥之地,但天子诸侯不可与之竞争名望;他们尽管只是处在一个大夫的职位上,但不是一个诸侯国的国君所能独自任用的,不是一个诸侯国所能单独容忍的,他们的盛名超越了诸侯,各国的君主没有一个不情愿让他们来当自己的臣子的。这些人就是圣人中没有获得权势的人啊,孔子、子弓就是这种人。
治理天下,管理利用万物,养育人民,使天下的人都获得好处;凡是能到达的地方,没有一个人不归顺的,上面的六种学说立刻销声匿迹,十二个人也弃邪从正。这样的人就是圣人中获得了权势的人啊,舜、禹就归属这种人。
当今那些注重仁德的打算怎么去做呢?对上应当师法舜、禹的政治制度,对下应当师法仲尼、子弓的礼义制度,这样才能除去上述十二个人的学说。这样一来,那么天下的祸害就去除了,仁人志士的事业也就成功了,圣明帝王的事迹也就彰显了。
相信应当相信的东西,是诚实可信;怀疑应当怀疑的东西,也是诚实可信。尊敬贤能的人,是仁爱;轻视不贤能的人,也是仁爱。话说得很恰当,是明智的体现;沉默得很恰当,也是明智的体现。所以懂得在什么场合下应该沉默不言等于知道应该怎样来说话。因此,话说得多而且都符合法度礼义的,便是圣人;话说得少而且符合法度礼义的,就是君子;话说得多或者说得少都不合法度而放任沉醉在其中的,尽管他说得头头是道,也还是个小人。因此,费尽力气去做而不符合百姓的需求的事情,就称为奸邪的政务;费尽心思而不以古代圣王的法度为准则,就称为奸邪的心机;辩说比喻起来迅速敏捷而不遵守礼义,就称为奸邪的辩说。这三种奸邪的东西,是圣明的帝王所制止的。生性聪明而险恶,手段恶毒而高明,行为诡诈而巧妙,言论不合实际而雄辩动听,辩说毫无用处而明察入微,这些都是治理国家时的大祸害。为所欲为而又很坚决,文过饰非而好像很完美,玩弄奸计而非常圆滑,能言善辩而违背常理,这些是古代特别加以制止的。聪明而不守法度,勇猛而肆无忌惮,明察善辩而所持的论点怪僻不经,荒诞骄奢而刚愎自用,喜爱搞阴谋诡计而同党众多,这就是贪求便利而误入迷途、身负重任而坠入深渊,这些全是天下人所厌恶的啊。
使天下人都心悦诚服的方法:身份地位高而不藐视别人,聪明圣智而不逼人至困境,才能敏捷而不与人争先,刚毅勇猛而不伤及他人;不懂得就虚心求教,不会的就认真去学,有能力而明白谦让,然后就能成就圣贤之德了。对待君主,就谨慎地按照臣下之义务去做;对待乡人,就依据长幼的顺序去做;对待长者,就依据弟子恭敬的礼节去做;对待朋友,就谨慎地按照礼节辞让之义去做;见到地位低、年纪轻的人,就应当本着教导、宽容的原则去做。与人相处,没有不仁慈的,没有不恭敬的,不与他人相争,心胸就像天地包容万物那样广大。这样,贤能的人就会尊重他,不肖之人也会亲近他。像这样如果还有人不服从,那就能够说是妖怪狡诈之人了,尽管是一家人,对其处以刑罚,也是应该的。《诗经》上说:“不是上帝的过失,是因为纣王不遵循先王之道。尽管没有伊尹、伊陟这样老成的人,也还是有先王的典则和刑法能够效法。但是殷纣王连这些都不听,因此导致了国家的灭亡。”指的就是这种情况。
[原文]
古之所谓士者,厚敦者也,合群者也,乐富贵者也,乐分施者也,远罪过者也,务事理者也,羞独富者也。今之所谓士仕者,污漫者也,贼乱者也,恣睢者也,贪利者也,触抵者也,无礼义而唯权势之嗜者也。
古之所谓处士者,德盛者也,能静者也,修正者也,知命者也,著是者也。今之所谓处士者,无能而云能者也,无知而云知者也,利心无足而佯无欲者也,行伪险秽而强高言谨悫者也,以不俗为俗、离纵而跂訾者也。
[注释]
[译文]
古代所说的做官的人,是老实忠诚的人,团结群众的人,重视道德的人,喜欢施惠的人,远离罪过的人,研究事物道理追逐合道的人,以自己独富为耻辱的人。而现在这些做官的人,是欺骗诡诈的人,为非作歹、伤害他人的人,放任性情胡为的人,贪求利益的人,触犯法令的人,不在乎礼义而只追逐权势的人。
古代所谓的隐士,是道德高尚的人,修身自洁、行为正直的人,自安于命而不妄求的人,弘扬正确主张的人。而当今所说的隐士,没有能力而自夸有能力,无知而自认为有知,贪得无厌而假装没有欲念,行为阴险肮脏而硬要把自己说成老实忠诚,做离俗之状以自标清高,这是假装自己与众不同的人。
[原文]
士君子之所能不能为:君子能为可贵,不能使人必贵己;能为可信,不能使人必信己;能为可用,不能使人必用己。故君子耻不修,不耻见污;耻不信,不耻不见信;耻不能,不耻不见用。是以不诱于誉,不恐于诽,率①道而行,端然正己,不为物倾侧,夫是之谓诚君子。诗云:“温温恭人,维德之基。”此之谓也。
士君子之容:其冠进,其衣逢,其容良;俨然,壮然,祺然,蕼然,恢恢然,广广然,昭昭然,荡荡然,是父兄之容也。其冠进,其衣逢,其容悫;俭然,恀然②,辅然,端然,訾然,洞然,缀缀然,瞀瞀然,是子弟之容也。
吾语汝学者之嵬容:其冠俛,其缨禁缓,其容简连,填填然,狄狄然,莫莫然,然,瞿瞿然,尽尽然,盱盱然。酒食声色之中,则瞒瞒然,瞑瞑然;礼节之中,则疾疾然,訾訾然;劳苦事业之中,则然,离离然,偷儒而罔,无廉耻而忍诟,是学者之嵬也。
弟佗其冠,衶禫其辞,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贱儒也。偷儒惮事,无廉耻而耆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
彼君子则不然。佚而不惰,劳而不僈,宗原③应变,曲得其宜,如是然后圣人也。
[注释]
①率:遵循。②恀(chǐ)然:依赖长者的样子。③宗原:遵守根本的原则。
[译文]
士君子所能做和不能做的是:君子能办到因品德高尚而被人尊敬,但不能强迫别人尊敬自己;能做到因忠诚老实而被人相信,但不能强迫人信任自己;能做到因多才多艺而被人任用,但不能强迫人任用自己。因此,君子会因自己的德行不好而耻辱,而不会因被人污蔑而耻辱;会因为自己不老实而耻辱,而不会因为不被相信而耻辱;会因为自己的无能而耻辱,而不会因不被任用而耻辱。所以,君子不会被虚荣所诱惑,也不会被非议所吓倒。循道而行,端正自己,不会为身外之物而神魂颠倒,这就称为真正的君子。《诗经》中说:“温良谦恭的人啊,他以德行为基础。”这里指的就是士君子。
士君子的仪表是:帽子戴得高高的,衣服宽宽大大的,面相和蔼可亲,庄严、伟岸、安泰、洒脱、宽容、开阔、明朗、坦荡,这是做父兄的仪容。帽子高高竖起,衣服宽宽大大,面相谨慎诚实,谦虚、温顺、亲热、端正、勤勉、恭敬,伴随左右而不敢正视,这是做子弟该有的仪表。
我跟你们谈谈一些学者的丑态:帽子戴得低低的,帽带系得松松垮垮的,面容骄傲自大,装模作样,急躁不安,或者冷淡沉默,或者眯起眼睛东张西望,或者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或者消沉沮丧、一筹莫展的样子,或者冷眉竖眼、一副看不起别人的样子。在吃喝玩乐的时候,就神情迷乱,沉迷其中;在需要行使礼节的时候,就急躁不安,抱怨不停;在做劳苦工作的时候,就懒散松懈,苟且偷安而无所顾忌,不怕别人的诽谤,没有廉耻之心,情愿忍受别人的污辱谩骂。这即是一些学者的丑态。
歪戴着帽子,谈话平淡无味,像夏禹的跛行、虞舜的快走,这即是子张一类卑贱儒生故作圣人姿态。衣帽齐整,脸色严肃,嘴里像含着东西一样整天不讲一句话,这就是子夏一类卑贱儒生的样子。苟且偷安,胆小怕事,毫无廉耻之心却又贪图吃喝,还要说什么,君子原本就不必参加体力劳动,这就是子游一类卑贱儒生的样子。
那些君子却不是这样,他们尽管居处安逸却毫不怠惰;他们尽管劳累却不懈怠;他们尽管遵守根本的原则,却完全可以适应变化处置得宜。如果做到这些即是圣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