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战乱家园
那是1926年,我刚刚五岁。那一年正值北伐战争,天下大乱,人心惶惶。战场上失散的逃兵一伙一伙地流窜到村中,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人们像潮水一样涌进涌出,到处都有掠夺的、抢劫的、砸明火的、劫道的……人们一听到什么信息,都赶快把稍微值点儿钱的、有用的东西藏起来。村里没有人再雇人做针线活儿了,这也意味着我们家要没饭吃了。
街上有很多逃难的人,满街满巷都是人:有提包袱的,有扛着铺盖卷儿的,有挑担子的,有推车的,有带着粮食的,有没带粮食的……他们奔波劳累,风餐露宿,日晒雨淋,满脸是疲惫、麻木、惊恐、呆滞……乡亲们也很同情他们,可谁也不敢叫他们进屋歇歇。因为流传着可怕的说法:这些人都是打铁算盘的,一碗水都不能给他们喝。让大家把水缸都搅混了,盖上盖子,不然,他们从水中可以看到你家的财产,一看到就给算走了,所以家中的水不能给他们喝。也有好心人从井里打水,让他们喝,让他们用。兵荒马乱给人们带来了极大的痛苦,还有这些迷信的传说,更是害得人们苦不堪言、人心不定。大家都在街上望风,打听消息,只要有人喊:“乱兵来了!”大家就东躲西藏。这时,有钱、有活儿的人都藏起来了,不找人做活儿了。我们家就惨了,二哥早没活儿干了,也没人请妈妈做衣裳了,我们家一点儿收入也没有,连饭都不用做了。妈都快愁死了,她从家里走到街上,又从街上走回家里,来回走着转磨磨。“怎么办?找点儿什么勾当(事情)干干?四口人吃什么呀!”妈急得想不出个主意来。求借吧,妈也不敢,没有进项还,她决不借钱借物,怕人家拿着把柄逼债。妈低头走着、寻思着,正没有法子,一头撞见当坨的老混子嫂,她冲着我妈说:“老婶子,你干什么呢?脸色越发黄瘦了。”“我正愁着老这样闹下去,我们娘儿几个吃什么?”老混子嫂想了想,给我妈出主意说:“我看你们娘儿几个弄点儿小米,卖煎饼吧!”母亲一想这是个办法,外边逃难的人多,不愁卖不出去。这煎饼比烧饼、果子便宜,穷人富人都吃得起。谢过人家,回家来算算一斗米能出多少煎饼,能卖多少钱、挣多少钱,这样才敢向我堂叔伯、二伯母借了二斗小米,先试着干。
全家四口人都忙活开了。头天把一斗小米挖出二升来,再用二升黄豆补齐一斗,然后把两升黄豆破成黄豆渣子和八升小米掺在一起,叫做2∶8对,用水泡上。第二天早晨起五更,妈妈和姐姐起来推磨,磨出一大盆很细很细的末子,撒上姜黄面、小茴香粉、花椒粉、盐和着细末子调成香喷喷的、杏黄色的面糊糊,很有滋味。然后在饼铛上一个一个地摊熟,厚薄均匀,金黄金黄的,软软的,看起来色泽很诱人,吃起来一定又香又甜又筋道。可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人吃上一口,都知道这是要卖钱的,赚来钱才能有饭吃。在农村,这就算较好的食品了,味道好,价钱又比烧饼、油条便宜一半。到吃早饭时,妈妈就摊出了一尺多高的一大摞煎饼,二哥背上一个长方形的小笸箩,里边装上秤和煎饼上街叫卖,逃难的人都争着买,一会儿就卖光了,二哥高兴地跑回家再取新摊好的煎饼,接着上街去卖。这生意还真好做。
七战乱家园
我负责烧火,开始我不会烧,火焰聚在一起,总是烧不均匀。妈妈看见了,拿火棍子一搅就把火搅开了,这样整个饼铛都能均匀受热。我边烧火边想:“刚出锅的煎饼黄澄澄、软和和、热乎乎的,多香啊!真想尝一口。”我不敢说,想想二哥都不吃,我也不敢说吃。那时小小年纪就知道家中困苦,懂得忍耐。为了能挣到一点钱,全家摊煎饼,但从没尝过煎饼滋味为了全家能吃上菜白粥,大家谁都没有尝一口。
每次妈妈摊完煎饼,就把好多刺菜(一种野菜)或者红薯叶子洗净、煮热、切碎、拌上盐,倒进盛末子的大盆里,把粘在盆上的面糊搜干净,做成一个一寸多厚与饼铛一样大的菜饼子。用灶膛里的余火烤到半熟,用铁铲子切成若干块,再一块块翻过来烤熟,这就是我们一家人的饭食了。
闫冯大战时,我们院王小书她们屋里住了个连副,我们屋里住着大小六个兵。他们在外屋做饭,从没有进过里屋。下边当兵的待人态度还算过得去,那时不管来什么队伍,壮男都藏起来了,怕被抓丁。我妈、小书她娘,她们年纪大了,出出进进比较方便,我姐姐才十四岁,和我四伯父家的儿媳妇躲在里屋不敢出来。家里人给她们俩送吃的,还得给她们倒屎倒尿。另外,不知道这些当兵的从哪里抢来了绸缎衣服,叫给他做成背心套在军装里头穿上暖和。那会儿,我只有六岁,和我一块儿住的王小书比我大两岁,我们经常一块儿玩,平时也去看他们当兵的做饭,只见他们做的烙饼一样大小,正好装进洋面袋里,装了好多袋,说是把这些装好的饼送到“前线”,有时他们也会分给我和小书吃。
有几次闹逃兵,但没有影响到我们家乡,当时我年纪很小没有什么印象,只看到逃难的人狼狈不堪。最后一次我可记清楚了,那年我十一岁,我家已经搬到大街东头住了。在正国庙后头有片小树林,小树林里头有一条胡同,前半截儿只有我们一家,房后边有王堂家一块场地,平常也不用,也没有住人,往东拐弯进胡同底是王老镇、王老贺兄弟两家。隔墙就是村外了,也就没有什么人家了。
一天早饭后,听说大街上过兵,从三国庙往西去了,我和我妈就到大街上去看。开始看着还像军队,有骑马的,有地下走着的步兵。他们从三国庙前拐弯往西,又往北拐出村进了山。过了一会儿,走过来的人和刚才的人不一样了。他们穿的不是军服,而是乱七八糟的,什么样的都有,他们也没有枪,拿的是棍子、棒子、笛子等。不是顺着路往西走,而是到处乱窜,也向东边来了,我妈看着不对头,就叫我向老贺嫂他们那里跑,她说她回家一趟看有什么事没有,然后就去追我。我跑到王老镇家门口时,我妈也就赶到了,就看到老贺嫂的儿媳妇抱着儿子正与弟媳妇站在门口说笑聊天,从后门进来一个乱兵拽着她弟媳妇就搜她身上有没有值钱的东西,老贺嫂的儿媳妇看情形不对就抱着儿子往东院走,我和我妈也跟着她到东院,她抱着孩子爬墙很难爬过去,我们娘儿俩看到这情形就把她推了过去,接着我和我妈也陆续翻过了墙,发现村边有块芝麻地,我们就钻进了芝麻地里。那里人多,小孩子也哭叫,离村子又近,我妈说:“这里藏不住人,咱们走远点儿。”我们娘儿俩就爬上一个北难子阶,再往北走两华里,那有一块棉花地,边儿上种的是黄豆,豆子长得很高,叶子很密,我们娘儿俩就钻到豆地里面。从外往里看,根本看不见人,我们累了就躺在地垄里歇一会儿,只听见“靠山庄”村有枪声,紧挨村的“靠山坡”上,兵匪也在山上乱打枪,从高山上到我们藏的这里有两三华里,有时听见子弹嗖嗖地响,反正也打不着我们。
从早饭后到太阳偏西,天快黑了。村边上有人站在高处大喊:“乡亲们回家啦,于学忠的部队把土匪打跑了。”我们娘儿俩这才回家,一进屋就看见满地破烂,炊帚、笤帚被他们弄得乱七八糟,不知道有多少人来家里折腾过,三间屋子被他们搞得面目全非。家中反正没有什么好东西,人家也不要,所以也就没丢什么东西,只是无处下脚。西头屋里的炕上晾了点儿麦粒,上边盖了一个席,把席坐得稀吧烂,麦粒散了一地,我和我妈收拾了好多天才搞干净。老百姓反正对当兵的没有什么好印象,都恨他们打、砸、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