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惺惺相惜
杜明明不再说话了,她走到窗口,看着窗外的夜色,这个男人太厉害了,他一下击中了她的要害,毫不留余地。她今年已经二十七了,五年前大学毕业的时候她就留在了这个城市。她家在农村,父母都是农民,他们帮不了她,她只有靠自己。因为读的是新闻系,大四毕业前她开始四处找工作。那个夏天她在烈日下抱着大学四年得到的厚厚一沓证书,敲开一家一家报社的门,留下自己的简历然后等着回音。有一家报社终于给她打电话让她去实习,她在那里很卖力地实习了两个月,发现这家报社只不过把她当一个临时的苦力,根本不打算给她任何工资报酬。两个月的钱是要不来了,她就一声不响地从那家报社走了,再接着找。
她在一家大报社的走廊里敲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里面坐着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正在看报纸。她安静地听她介绍完自己,不打断她,听完后长时间地打量着她,后来女人终于说话了:“好吧,你来实习吧!”她兴奋地想,所有的努力毕竟没有白费,还是有回报的。她不止一次地想过,只要给她一个机会,她一定会用全力去珍惜。实习期快满的时候她又着急了,因为她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来,她真的想留下来,她需要一份工作。她不能再这样换很多地方实习了,她根本耗不起时间,而且这家报社的待遇是很不错的。就在这时,那个留她实习的女人主动来找她了,她是采访部的主任,做了很多年的主任。她把她单独叫到了她的办公室,对她说,她可以把她留下,转正,甚至可以直接去做编辑,不用那么东奔西跑地做记者,但只有一个条件,那就是,嫁给她的儿子。
后来杜明明见到了她的儿子,在她的家里。他是一个傻子,他只会哭和笑,会吃饭,像个两岁的儿童,这也是她当时留她实习的原因。一个农村出来的,一心想找到一份安稳工作的女孩子还想怎样?现成的工作现成的房子给你,你还想怎么样?从一开始她就是被相中的一条鱼,现在她终于被摆到了案板上,可是她最后还是从那家报社逃走了。
直到半年以后她才找到了工作,在这半年时间里她甚至已经开始欠债,因为没有积蓄,她只能租那种最便宜的没有暖气的房子。那个冬天,她每天晚上抱着热水袋战战兢兢地往冰冷的被子里钻的时候,都感觉像是在经历一场战争,躺在冰冷的被子里,她死命地抓着那个热水袋,似乎世界上所有的温度全在这个热水袋里。冬天最冷的时候,她感觉被子里也结冰了,她的全身都是冰冷的、僵硬的,她蜷缩在被子里,把自己缩成了一点点,她把脸靠在那个热水袋上,全身在发抖,黑暗中她用双手紧紧把自己抱住。
后来有了一点积蓄,她就从那房子里搬出来,和报社的另一个女孩子合租了报社附近的一套两室一厅,一人一间。说是两个人住,其实是三个人,那女孩的男朋友长期住在那里,她不好说什么,就尽量很晚回去。到二十六岁的时候,她仍然是一个人,仍然没有男朋友。尽管这四年的时间里,有些晚上床上还是有男人的,但她绝不会当真,她知道这些男人不过是些浮光掠影,当不得真。他们需要她就像她需要他们,就算睡在一张床上也不过是个陌生人。有时候她自己都奇怪,毕业后的四年时间里,竟然没有一个男人能跨出这一步彻底走进她心里。她觉得自己过早过匆忙地跨过了一个阶段,她没有那么多耐心了,她已经连恋爱都懒得去谈了,只想一步到位有个家算了。
有时候她也会在晚上回忆起大学时代的男友,想着他们毕业前匆忙的分手,终究还是有些痛,因为那毕竟还是和感情有些关系的。但连那种痛也是钝钝的,像远远地看着别人的故事,在心底她已经强迫这些与自己无关了。有时候看着同租的女孩子和男朋友在一起柔情蜜意,她心里竟没有半点波澜,她竟觉得那其实是无趣的。她想干脆找一个陌生的男人很迅速地结婚,大家谁也不问谁的过去,直接跨过恋爱这一步,结婚后再开始新的生活。眼看着身边的女孩子、女同事大多是在找男人时一并就把房子解决了。是啊,没有房子爱情住哪儿?她没有人可以结婚,自己买房更是不可能,如果分期付款买的话,等房子到手了她也已经是个老太太了,能不能活到那个时候她都很怀疑。她觉得二十七岁和二十一岁的区别就是:在二十七岁的时候,能不信的东西她都不信了。
所以石杨说了那么多话只有最后一句真正把她击中了,在这个城市里她真正需要的不是男人而是自己的房子,是自己的。那么她在疑虑什么?爱情?背叛?她有爱情吗?她又有谁可以背叛?她想起了李卓平,想起了他白天的表情和那句马上就要说出口的:我怕伤害你。伤害?虚伪的男人。她站在窗前冷笑,心里却徒然酸起来,她最厌恶的就是一个男人对她说,我怕伤害你。因为一个男人在开始就说这样的话是因为他已经做好了伤害她的准备,她不给他们机会。
她迅速转过身看着石杨,石杨一直在看着她,这时他平静地问了一句:“想好了吗?”
她看着他的眼睛:“你是当真的还是在做什么游戏?”
他说:“当真的。”
她说:“那我要签合同的,钱,还有房子的合同。”
石杨站了起来,打开了随身的公文包,里面是几沓人民币,他拿出来无声地放在桌上:“这是这个月的。”
她默默地注视着那堆钱,表情很平静很平静,就像很深的冬夜里的一种睡眠。
他走到她身后,从背后抱住了她,她没有动,他在她耳边说:“我今晚不走了,好吗?”她还是不动,她就那么安静地站着,像一尊潮湿的石像。
回去之后杜明明就搬了家,石杨把钥匙给了她,两室一厅的房子,家具都是齐全的,只是好像从没有人住过,已经蒙了厚厚一层灰。没有叫人帮忙,杜明明一个人用了一整天的时间打扫了整个屋子,她第一次不再觉得这是租来的房子,在这个城市里她第一次有了一种奇怪的踏实感。
黄昏的时候,她一个人捧着一杯茶坐在宽大的落地阳台的玻璃后看着夕阳。用来泡茶的是一只陶土烧的杯子,她最喜欢的一只杯子,外面是粗糙的黑色陶土,里面却是雪白的细瓷,茶叶被泡开的时候碧绿柔软招摇得像一池水草。她经常看着一杯茶叶被缓慢泡开的过程,像看着积雪无声地坍塌,她坐在那里看着夕阳一点点地落下山去,阳光是金红色的,涂了她一脸一身,她有些微醺的感觉,像喝了少许酒。当夜色开始透明地从各个角落里升起的时候,她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泪却流出来了,她不去擦,就那么坐着,任泪水一直流下去,流下去。
石杨来得毫无规律,有时候隔两天就来,有时候一个月都不露面。渐渐地,杜明明开始知道他不是个简单的公务员,他似乎在忙着做生意。在她这里的时候,他的两部手机一直在轮流响个不停,他在和不同的人约时间说地点谈生意,她刻意避开,也从不过问他的任何事情,她知道这不在她的权利范围之内,她只要钱和房子。男女之间其实就是些无尽的规则,恪守规则彼此才可以相安无事。但石杨的跋扈让她很反感,她知道他确实没必要费心去讨好她,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无比明晰,谁做什么都是有偿的。但太切近本质了就使一切细枝末节都失去了意义,都变成了奢侈品,连做爱都变得无比简单,他只简单地告诉她,把衣服脱了。她不反对也不说话,只是机械地照着去做。她这才感到这个三年的合同有点太漫长了,三年之后,她二十九岁。然后呢?她残忍地打住了自己,不去想。
一次石杨快离开的时候,她突然说:“那间屋子一直空着有些可惜,我一个人也有点害怕,我想找个合租的女孩一起住。”
他回过头看了她几秒钟说:“害怕?”
她说:“是。”
他又想了想说了句:“好吧,你自己找。”
他一向是公文式地说话,不肯多说一个字,好像他的字是收费的,说完便转身离开。
就这样,刘子夕遇到了杜明明,而杜明明选中刘子夕做室友是有原因的。第一,刘子夕是杂志社的编辑,和自己算得上是同行,觉得比较亲切。第二,刘子夕二十七岁了也还是单身,年龄上不会让自己觉得有压力,也不可能带男朋友回来过夜。第三,刘子夕没自己漂亮,省得石杨在她们之间作比较。刘子夕身上的气息和她的穿着让杜明明觉得喜欢但还不至于嫉妒,这种气质的女人不会太八卦,也不会老想着窥视她的私生活。说好房价之后,刘子夕很快就搬来了,早晨八点出门上班,晚上才回来,到交房租水电费的时候一点不含糊,按时交给她,零钱也不要,杜明明庆幸自己找对了人。
渐渐熟悉之后,两个人偶尔会周末一起出去玩,她们去酒吧之前化很夸张的妆,这些地方杜明明是去熟了的,就带着刘子夕一起去玩。刘子夕平时戴着眼镜,出去玩的时候便取下镜框戴上隐形眼镜,还戴上假睫毛,涂银紫色带亮片的睫毛膏,涂带荧光色的口红,她们互相化妆,互相换衣服。
杜明明穿着短裙坐在酒吧吧台的转椅上,把两条长腿互相搭着,来来往往的男人都向这个方向看。杜明明向刘子夕眨眨眼睛,两个人大笑。杜明明和一个男人跳贴面舞的时候,那男人和她越贴越近,她明显感到这男人小腹下面的变化,她往后退一步,他就靠上来,只把那处硬的地方顶着她,她不看他,只在一条腿上暗暗用了些力,向那个地方一磕,男人无声地捂住了那个地方,差点蹲在舞厅的地上。
杜明明拉起在一边笑的刘子夕跑出了舞厅,两个人也不坐车,相互偎依着向家里走去。从繁华中出来后加倍的寂寞使两个人在一瞬间真的有了些相依为命的感觉。
突然,背后有人叫她们:“两位小姐留步。”回过头一看是个中年男人,个子高高的,很英俊,穿着条纹衬衣,他说:“可以请你们喝一杯吗?”她们互相看看,去就去,反正现在回去还早,正好找点事情消磨一下时间。
男人介绍自己叫岳涛,做房地产的,说是刚才在舞厅看到她们的。随便聊了一会儿后刘子夕就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出了门,她们便和男人分开走了,杜明明说:“奇怪,做房地产的,连个车也不开。”
刘子夕说:“别理他,这是个骗子。”
“为什么?”杜明明惊讶地问。
“你可以回头看看,他说不定是坐公交车走的。”
杜明明回头看,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她说:“可惜了,这么帅的男人。”然后突然一声惊叫,“呀,我把电话留给他了。”
刘子夕笑笑:“没事,小心就是,不帅还做不了骗子。”
过了几天,岳涛果然给杜明明打来了电话,约她出去喝一杯,杜明明想了想,还是答应了。在一家小酒吧里,岳涛要了两杯生啤酒。
杜明明问:“你怎么没约我那朋友?”
“你说和你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因为我更喜欢你。”
杜明明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想,真够直接的,接下来他会说什么。她不说话,等着他说。他开始絮絮地有些颓然地说着自己早年在海南的创业史。
他说:“那年我二十六岁,开着一辆奔驰S350。”他看着酒杯的目光浑浊而有些微微的愤怒,就像是整个世界都欠了他。
她说:“哦,你以前不在这里?”
他说:“是的,我刚来不久。”
她说:“为什么来这个城市?”
他说:“一言难尽。”
好长的开头啊,她没有耐心听下去,因为听下去也没有几句是真的,她把话题掐住,不再说什么了。
不过这个男人喝完手中的酒后就再没多说什么,后来他们就走出了酒吧,各自准备回家。杜明明说:“我坐公交回,你怎么回?”那男人不说话,只笑笑,对她挥挥手,慢慢向前走去,背影很颓然的样子。
回了家,杜明明说:“你说那个男人是个骗子,他今天约我,我特意去了,就是想看看他怎么骗我,倒既没骗财也没骗色。”
刘子夕说:“你要有耐心,因为他比你有耐心,没点耐心还能骗得了钱?”
两个人都报了个健身班,到了周末就去健身。杜明明在健身房指着前面的教练,悄悄对刘子夕说:“你看这教练的身材。”刘子夕说:“花痴。”两人在下面差点笑成一团,倒是越来越有了些姐妹的情义。
健身完之后一起回家,那次到家时石杨已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他看着刘子夕,刘子夕冲他点点头,进了自己的房间。
那天晚上石杨有些奇怪的兴奋,她不去配合他,她放松自己,一动不动,让自己像堆摊开了的河泥。石杨说:“你太安静了。”他像有意报复她一样,一下比一下更剧烈地撞击着她,她好像都听到了里面那种沉闷艰涩的撞击,突然一种巨大的疼痛像潮水一样涌遍了她的全身,她失声大叫,那声音在晚上听起来有些让人害怕。
他停住了,她从他身体下面抽出身体,打开门,踉跄着向卫生间走去。出血了,她看着血沿着她的大腿正缓缓向下流。她坐在马桶上,什么衣服也没穿,就那样坐着,坐了有半个小时的时候,卫生间的门开了。穿着睡衣的刘子夕站在门口,看了她一眼,出去了,然后又转身回来,手里拿着一件自己的睡衣,走进去把睡衣披在杜明明肩上。杜明明抬起头挑衅地看着她,目光空洞而坚硬,刘子夕伸手把她额前一绺乱发拂到了耳后,她也看着她。渐渐地,杜明明目光里的坚硬开始涣散开始凌乱,她避开了刘子夕的目光,刘子夕轻轻叹口气,把她揽在了怀里。偎在刘子夕怀里,杜明明开始低声抽泣,极压抑的那种声音。刘子夕拍着她的背,却什么也没说。那个晚上,杜明明就睡在了刘子夕床上,刘子夕搂着她睡着了。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她们互相不看对方,刘子夕只问了一句:“还去上班吗?”杜明明低着头飞快地说:“去,今天有采访,都快迟到了。”进了自己的房间,石杨已经走了,屋子里还留着这个男人身上的气味,她充满憎恶地打开窗户,让这气息散发出去。
又是周五了,晚上快下班的时候刘子夕打开了邮箱,很准时的,里面有一封来自美国的信,她不用看都知道是那些不痛不痒的话:“你要努力工作,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想你,思念你,爱你。”博士在四年里的话大致就这些内容,从没有大的变化,每封信也绝不会超过十行。认识博士是她在北京读研二的时候,那是四年前在一次同学聚会上,她认识了好友李琼的表哥,他在美国读博士,当时刚好在国内休假。她没记他的名字,暗地里就叫他博士,当时他一个人坐在边上,看着嬉闹的人群。李琼把他介绍给刘子夕的时候,刘子夕也正一个人落落寡合地坐在一边。李琼说:“喏,这是我表哥,人家可是MIT的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