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民怒已如焚,犹溺狂欢,不知死所;敌强何可媚,自招凌侮,更启戎心
光阴易过,一晃四五年。岳飞已十六七岁,每日勤学用功,耐劳耐苦,艺业大进;在父母师长教养之下,文学武艺俱都打下极良好的根基。李正华自来看重岳飞,又将爱女许配与他。婚后光阴,甚是和美。
却说赵佶因用奸臣蔡京、王黼作宰相,太监童贯、梁师成,一个作上将军,一个掌管御笔诏旨,李彦掌括公田,朱勔掌运花石纲。这六个奸贼连成一党,巧立名目,搜刮老百姓,贪冒军功,出卖官爵,任意横行,无恶不作。最可恨是,老百姓种的田稍微好一点,便被指为荒地,随意充公,名为“括田”。一面强征许多民夫,往江、浙一带深山穷谷之中,搜寻奇峰怪石和各种花草树木,以供御花园中堆砌假山和点缀风景之用。
这些东西都是又笨又重,花色繁多,特别是那些假山石,往往重达好几万斤。当那交通不便的时代,硬要用人力车船,从远隔汴京(开封)二三千里的江、浙一带抬运到京,这是多么麻烦困难的事!每次所征发的民夫,动辄在万人以上,而贿赂卖放和被迫逃亡的苦难百姓,再加十倍不止,还未计算在内。
押送花石纲的大小官员差役,贪残凶暴,无恶不作。这些抬运花石的穷苦老百姓,都是自备干粮,不管炎天暑热、雨雪风霜,都得咬牙忍受,挣扎前进,稍有不合,便遭官差们的毒打。押送的官差只管倚势招摇,到处都有地方官吏逢迎接待,任性享受。这大量民夫们只能宿在野地里,日晒夜露,受那寒暑风霜的侵袭。稍微体质弱一点的人,便在途中折磨而死,死后连尸首也无人掩埋。至于这些被害人们的家属,田业荒废、加重饥寒、盼夫盼子、望野悲号的惨状,更是写它不完。
以千万人的膏血供给皇帝权要们的一时玩好,自然民怨越结越深,终于使许多善良的老百姓在万般无奈忍无可忍之时,不得不造起反来。朝廷所养骄兵悍将,见了外敌虽然害怕,对于这些反抗朝廷的老百姓,却认为是贪功冒赏、搜括民间财物的好机会,打起仗来非常残暴。这班初起事的百姓,不知战阵,势力较单,根基还未稳固,开头时常被打败。各地连带遭受残杀的良民,简直不知多少。后来到处官逼民反,此伏彼起,各地官府这才慌了手脚。赵佶在蔡京、童贯等六贼蒙蔽之下,依旧穷奢极欲,任性荒淫,全没料到不久就有国破家亡之祸。
宣和(赵佶纪元年号)以后,由于六贼当权,民不聊生。休说远方各州府县,就连开封城外的乡民,也多半是炊烟断绝,家无隔宿之粮。偏又由头年腊月底起,连下了几场大雪。好容易盼得天晴,雪还没化,宋室君臣又非常隆重地举行了一年一度的元夜张灯。这一场豪奢无比的御苑花灯之会,照例由头年九、十月就准备起,除夕前就开始张灯。到了正月十五的元宵佳节,称为极盛。
历史上,许多封建王朝在将要崩溃的前夕,由于对百姓的压榨日益加深,所造成的灾害之严重,已成为不可掩饰的事实。他越要梦想用与事实绝对相反的繁荣来作为他的安慰和夸张,因此其行动也必更加愚昧、残酷而疯狂。封建统治者本质如此。这是他垂死以前必然会有的现象。当年赵佶特下诏旨,允许全城官吏军民人等,不分男女,都可往御苑观灯游玩,表示与民同乐之意。这些话说来好听,其实去的人不是官绅士族,便是富商大贾,真正的老百姓正在饥寒交迫,儿啼女号,漫说没有心情前往赏玩花灯,就有个把人打算看看皇家富贵、御苑风光的,恐怕还没走到端门,凭他穿的那一身破旧衣服,先就被守门的禁军打个半死了。
那往御苑观灯的都非寻常百姓,不是衣冠整齐穿戴华丽的人,先就进不了门。载籍上只管写得天花乱坠,仔细一想,这些却都是谎话。
没有功名财产的人,想要进去一开眼界,真个万难。少数城市居民,羡慕皇家富贵,弄上一身华丽穿戴,仗着久居京城,懂得一些皇家礼节,混到御苑里面去赏玩一个通宵的,并非没有,但决不是那些受苦受难的老百姓!
到了十五这天,一轮满月刚刚升起,汴京城内已是灯火万家,笙歌处处。跟着皇家内外,宝炬烛空,管弦四起,花灯万点,灿若繁星,照得端门一带明如白昼。将近黄昏的云层,都被映成了红色!那当头明月悬在空中,只远近陪衬着几点疏星、几片流云,竟比平日显得孤单,与下面的繁华景象相比,大有天上清辉远逊人间火炽之感。
隔不一会,禁门开处,明月华灯光照之下,人影纷纷,万头攒动,那能够观赏花灯的士女们,真如潮水一般涌了进去。这些参与元夜张灯的游人,男的是文武百官和他的亲友,女的是命妇闺秀和她的灵巧丫环,一个个衣服华美,珠翠满头,笑语如珠,从容雅步。
御苑以内,到处金鳌喷雪,玉螭垂虹,火树银花,城开不夜。真个是富丽矞皇,气象万千,歌舞江山,上下如狂!可是城外那些老百姓,却都是破屋号风,柴门拥雪,苦痛呻吟,星火全无。这一城之隔,简直成了两个世界!
这许多游人,大大小小都有一点来历。内中只有周侗忘年之交黄机密,因父母老病在京,知天下将乱,同妻张若兰由浙江赶来迎亲回籍。听说御苑张灯,夹在人丛之中混了进去。一见那种奢侈豪华景象,想起沿途所见许多老百姓流离死亡、白骨在野的惨状,不由激动气愤,便想回去。
若兰笑说:“你既答应和我同来,就该让我看完花灯再走。这些虽然都是民脂民膏,我们看看昏君到底荒淫无道到什么地步,不也是好么?”
黄机密道:“我想起沿途所见那些死尸和受苦受难的老百姓,气就往上撞,实在无心再看下去了。听说银岳花灯最盛,还有人工做成的瀑布和鳌山灯棚,你看完那里就走,可好?”
若兰虽然贪看花灯,知道丈夫疾恶如仇,只得点头笑诺。夫妻二人正在悄声谈论,忽听众声喧哗,人们纷纷散避。跟着眼前一片五色花光闪处,由宣德楼两旁拥出两队花灯。舞花灯的都是俊童美女,有的扮着鸾、凤、孔雀、鹤、鹿、麒麟、鱼、蚌等形象,有的扮着梅、兰、荷、菊、牡丹、芍药等四季名花,还有一些拿着各种乐器。一个个都是粉妆玉琢,姿容美秀,又穿着一身云锦一般的装束,在那灯月交辉之下,载歌载舞,真和金童玉女一般,使人目迷五色,耳乱八音,顾此失彼,应接不暇。
若兰几时见过这样繁华的花灯?正看得在兴头上,那队花灯忽然越舞越急,方才的细细笙歌,也变成了繁音促节,随听“砰砰”连声。先是接连几十百串“炮打流星”,冲霄直上,洒了满空花雨!骤出不意,人们业已吃了一惊;紧跟着便是一阵大乱,下面花灯队里,突又窜进数十条虎豹之类的猛兽,张牙舞爪,见人就扑。舞花灯的俊男美女,纷纷狂呼急叫,四下奔逃。
就这非常混乱中,忽听金鼓交鸣,震耳欲聋,那百十头野兽,竟在场中随同鼓乐之声摇头摆尾,飞舞追扑起来。若兰才知那些野兽,也是一种灯形。
因为扮的人都是殿前武士,长于跳跃追扑,用的又都是真兽皮,乍看上去,已和活的一样。再加上人工的精制,有的口里还在吐火,一个个磨牙吮血,七窍生烟,越发显得形态凶猛,令人可怖。那二三百个俊童美女再一狂呼救命,四下奔逃,仿佛真有大群野兽扑来神气。
游人们都知道御苑内养有许多奇禽猛兽,稍微没有看清的人,都误以为野兽出笼,当然害怕。等到乐声再起,兽蹄齐飞,看明真相,拭干急泪,业已吓出了一身冷汗。惊慌忙乱中挤掉簪环首饰和受伤跌倒的游人妇女,不知有多少。宣德楼那面,却远远传来一阵欢呼哗笑之声。若兰被众人挤出老远,方始看出那是皇帝老儿异想天开,故意扮些野兽前来吓人,以博他和左右的一场欢笑。移时,再找丈夫,已无踪影。
若兰和机密是表兄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甚厚。本来又通文史,学过几天武艺,婚后常随丈夫远游名山大川,富有胆智,不拘小节,因此并未放在心上。先想回到原处等候,不料看灯的人越来越多,先前立处人已挤满,无法过去,只得寻一较高的地方,连看带等。不知不觉到了深夜,这才心慌起来。御苑禁地,又不便高声呼喊。正在为难,忽听银岳那面真的野兽吼啸之声,跟着又隐隐传来了几声鸡叫。
这时歌舞初停,那上下四面的千万点灯光,仍与雪月争辉;可是闭目一听,那神气仿佛以前和丈夫深山夜行听到虎啸狼嗥的情景一样。仰望天空,残星荧荧,斜月未坠,只比起前半夜月华如水、白云丽空的情景,仿佛暗了一些。
若兰心想:“反正要等天亮才能回去,久闻昏君把千万百姓的膏血收刮了来,供给他君臣们享受;今宵这一片富丽繁华的花灯影里,正不知有多少千万的屈死冤魂在内!机密多半看了生气,再被游人挤散,找不见我。虽知我常和他奔走江湖,决不妨事,因此各自先回,却也不想想公婆在堂,孤身少妇夜游不归,倘若见怪,何以为情?事已至此,又听说端门早闭,只得忍耐着再看下去。”心正想事,忽听四面八方又喧起一片“万岁”之声。
歌舞一停,御苑中的游人也都散开了些。豪绅大族的轻裘缓带与官家眷属的鬓影钗光,掩映交织于火树银花之间,本就热闹非常。再蚊雷聚关也似,潮起这大片繁喧,更显声势浩大,聒耳欲聋。那不可数计的各色花灯,也似起了回光返照,分外鲜明。
这时,宣德楼头平台口上,忽然出现了两个中官(太监),似在那里张口喊叫;四面八方的人流,宛如过江之鲫,潮水一般,齐向楼前涌去。
若兰早就看出宣德楼前玉石平台上,羽葆双双,宫花对对,提炉香袅,孔雀开屏。无数宫娥太监各持香花仪仗,锦屏也似,两边分列,平台四角,还升着四大盆熊熊兽炭。当中御座上坐着一人,也看不清他面目,仿佛周身都是锦绣包装,头和身上所装饰的一些金珠宝玉,在朗月华灯照耀之下,五彩流辉。远望过去,好似许多手持金瓜钺斧的卫士,都是琵琶腿(大腿粗壮)、车轴身(肩宽腰细)、魁梧高大,摆出一副威风杀气的壮汉,站立左右。
若兰因不愿受这些皇室爪牙的呼斥,一直没有走近。后见众人都往楼前乱涌,一时好奇,也夹在人丛之中跟了过去。暗中留神查听,才知中官传旨,官家(宋朝内监和一般军民对皇帝的称号)因见瑞雪初晴,华月流辉,京城四十万居民都来御苑赏玩花灯。那远方赶来的百姓不知多少,还未算在其内。想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圣君有道,与民同乐”之盛!因此,官家大悦,特降玉音,传宣黎庶齐集宣德楼前,金杯赐酒,要使每个人都带醉回去,以尽元夜之欢。
说时,楼前早已摆开赐酒场合,联结达数十丈长的几案上,陈列着许多金杯玉盏。再由一伙官监卫士,领着那上万的游人,排成几个行列,由左而右,一个个饮将过去。饮时,人们都先举杯谢恩,高呼“万岁”。
这和方才喊叫喧哗之声并不一样,喊得十分零乱。因为人们在雪地里看了一夜灯,只管身穿重裘,到底免不了遭受夜寒;何况这班有钱有势的人,平日养尊处优,何等保重,虽被皇家富贵所吸引,以能参与元夜张灯为荣,但那脆弱的身子,到底不是势利之念所能支持,伤风的人很多。有的人“万岁”两个字还未喊完,先就打一个喷嚏,再把那冷冰冰的金杯端起,喝那冰凉的御酒,取暖作用丝毫还未得到,先来了个冷气攻心,抖得上下三十六个牙齿直打架。人们连咳带呛和打喷嚏的声音,与楼上下的细吹细打,汇和成了一种极难听的交响乐。
若兰夹在这群游人当中,方觉这种嘈杂的声音,说不出那么刺耳难听,人已走到酒案之前。刚端起酒杯,忽然闻到一股花香,忍不住呷了一口;觉着其凉震齿,却没有什么酒味,仿佛一杯冷水里滴上了几点花露,一味冰凉。这才知道十之八九是冷水,想吐也来不及,业已咽了下去。当时心口冰凉,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手微一松,连杯带酒泼落地上。正慌不迭低身去拾,忽又听“叮”的一声,又有一只金杯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