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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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高谊托风尘,斗酒只鸡珍远别 (2)

杜甫刚“哦”了一声,岑参忙又接口道:“本来我和这两夫妻素昧平生。他们和常人一样,也未露出锋芒。只为众官差强抓老弱去当兵,倚势横行,无可理喻。我本意上前劝解,并没打算和这些人动武。不料这般奴才见我衣履敝旧,开口便骂,举手便打。我正寡不敌众,他两夫妻忽然挺身相助,将好几十个官差全数打败,并逼他们把所擒十一名老弱全数放走,从此不许再往当地骚扰。妙在全数制伏,未伤一人。最后说出他夫妻的姓名,那伙官差竟全数抱头鼠窜而去。我在途中打尖时又遇见了他们,彼此谈得十分投契,定要留我聚上几天。我也喜欢交到这样朋友,便留了下来。临分手前,孙鹰忽说,他们虽然隐迹风尘,手边银钱却颇富余,定要送我五十两银子川资,不收就是看他们不起。我因盛情难却,只得如数愧领。昨天下午便赶了回来,连华州城里也未去。到家正巧高仙芝由安西派人来接,并送了三百两银子的聘金。我本意单骑上路,就便察看沿途形势,自然不愿带人。好容易才将来人请走,准备和你聚上几天再行上路,你便如约而来。我单人匹马用不着多少旅费,把这多余的三百两银子聘礼分出二百两来送你,正是一举两得。我辈中人,难道还有客套不成?”

杜甫闻言,想起平日开口告人难,和前几天去寻韦济的情景,不由感激得眼花乱转。知道岑参虽然出身孤寒,却最怜念苦人,崇尚朋友义气,全数推辞绝办不到。但他此去间关千里,单骑长征,本想送他一点川资,还未开口,他却反送了自己这许多,实在过意不去,强打笑容道:“班生此番壮游(以班超作比),虽然前程远大,只是如今人情难料。你性情刚直,手又大方,与高节度是否一见倾心,如鱼得水,还拿不定。我前五日已蒙韦左丞送了三十两,暂时尚不需用。过蒙厚爱,再愧领你三十两,永志高义,下余仍请带在身旁,防备缓急;便在途中发现贫苦无告之人,略微资助也是佳事。愚兄虽然穷困,尚有薄田数亩可以躬耕,即使青黄不接,也还有人可找。比那颠沛流离的苦人到底要强得多呢。”

岑参气道:“昨日我问来人,得知安西这一带除沿途几处驿馆外,往往走上数十百里不见人烟。真要遇上大批难民,把这三百银子全数带上也不济事。听说韦济这一任河南尹,宦囊颇丰,他并非不知你正在饥寒交迫,却只送你三十两银子。今后想要靠他助你救穷,恐无其事。至于另外那些达官富豪,无非尸居余气,附庸风雅,想借你的才名来抬高他的身价,偏不愿多破他的铿囊。华筵之上多添一份杯筷于他无伤,何乐不为?欲求实惠,决非所喜。此中滋味你已饱尝,真正看重你的人能有几个?今天范叔一寒至此,便是再寻李琎、郑潜曜,料也不是容易。怎么和我客气起来?”

杜甫见他越说越有气,怎么分说也是不听,神态反更激昂。良友热肠,无可推谢,只得应了。

岑参又道:“淮阴乞食,吴市吹箫,丈夫不矜细行,自古已然。子美兄在功名未立以前,暂时用他们一点不义之财,略供日常薪米之费,本来无关大节,只是人情凉薄,最重衣冠。你穿得这样破旧,就算主人真个重你才华,也必要为他门下鼠辈排挤,多受腌臜恶气。我也同此穷困,自然爱莫能助。难得有了银子,我又无须乎用这许多,正好分送你和嫂夫人、宗文侄儿,换两件干净衣服,备上几个月的菜米,再作进取之想。即使情势所迫,非和他们交往不可,衣冠整洁一些也要方便得多,不会被人轻贱了。今天你收也要收,不收也要收。此时想起孙氏夫妻两位风尘知己,我还惭愧。你素来襟怀开朗,今天这样小气,岂非连我也不够朋友了?”

杜甫知他性情,再若推谢便假,只得应诺。想起近来的见闻遭遇,心里非常难受。

岑参只当他于心不安,故意赌酒劝菜,说些闲话。不多一会,宾主双方又谈笑风生起来。

杜甫早在家中留话,要等送走岑参之后才回。岑参又特意要他盘桓几天,因此二人的酒都未尽量。吃完午饭,向邻家又借了一匹马,便同出游。一连好几天,二人不是城中访友,就是去往南山渭水一带游玩风景,或是煮酒言诗,清谈永夜,谁也不舍得走开。这日杜甫想起,十年前和李白分手时,也正是这般光景,孔巢父回转江东以后便少音书。满目山河,正切怀思,岑参忽说暂时不打算走,明早还有一点事,要去多半日,请他先回家看望一下,免得妻子悬念。杜甫自来伉俪情深,又听岑参说明彼时不在家中,虽然应诺,仍不舍走,打算留到明早和岑参一同出门,再行分手。

岑参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子美兄今夜回去,彼此都可以睡一个够。我一回来定往寻你,岂不也好?”

杜甫刚一点头,岑参便要送他一程。

这正是三月十五左右,杜曲一带风景本好,沿途花树又多,明月清风之下,夜景分外清丽。岑、杜二人踏月同行,且谈且走。人逢知己,那话也说不完。相隔杜家还有里许,岑参告辞回去。

杜甫笑道:“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六朝时江淹《别赋》)。这几日来,每忆昔年和太白别时光景,犹如昨日。今晚又是月朗风清,和我与太白当年分手的前夜一样。反正良夜无聊,我也送你一程如何?”

岑参笑道:“子美兄真个性情中人,依你,依你。我明早却要出门,不再送你回来了。”

杜甫越谈越高兴,快把岑参送到家,方始执手依依,作别回去。行离家门将近,见沿途花树房舍都和浸在水里一样,清风吹袂,微觉夜寒,仰望晴空万里,一碧无际,只大小几片白云悬空浮动,靠近月光的云边上还闪幻起一片片的金黄色光辉,再被上面深蓝色的天空和几点微微闪耀着的疏星一陪衬,越发美极。四外却是静荡荡的,走过的几处村落也未见到一点人影。暗忖:“贫富虽然悬殊,耳目终是一样。只为民穷岁歉,这一带的村民自来比较殷实,都以衣食为忧,无心赏玩风月,靠近边塞一带百姓的创巨痛深可想而知了。”心方慨叹,忽听左近河滩上传来捣衣之声,知道左近人家不多,这般时候怎么还有妇女在洗衣服?念头微动,侧顾家门已近,柴扉虚掩。

入内一看,爱子宗文独卧里间小榻,睡得正香。灯光照处,左颊上现出的一个浅涡刚刚敛去,口角上也挂着一丝微笑,仿佛梦中在笑。左手伸向被外,还紧捏着一只新鞋。旁边放着两件刚做好的童衣和一只没有做完的童鞋。越看宗文越可爱,想亲他一亲,又怕惊醒。忽然想起爱妻不在屋内,见灯花还未结蕊,知她刚离开不久,心又一动,忙把宗文的小手轻轻放入被内,把带回的二百一十五两银子匆匆放下,往门外赶去。还没走到河边,便听出那捣衣之声甚是耳熟,越知所料不差。轻悄悄掩向侧面一看,杨氏果然孤身一人在河边洗衣服。因觉爱妻嫁后光阴,通没得到一日安闲。今晚明是刚把儿子哄睡,乘着月夜出来捣衣,连邻妇都未同来,越想越觉愧对。惟恐惊吓了她,又往后退了几步,先咳了一声嗽。

杨氏比杜甫要小好几岁,虽然近年光景穷苦,仗着夫妻恩爱,性情又都开朗,能够甘于寒素,虽然将近中年,依旧保留着几分容华。月光之下看去,分外显得风鬟雾鬓,风韵天然。那挽起袖子的两条手臂,更是映月生辉,白如雪玉。

杜甫见了,自是又怜又爱,走将过去,低唤了两声。

杨氏因同伴邻妇有事先走,孤身一人,心中发慌,只顾捣衣,没有留神别处,忽听有人喊她,吓了一跳。侧顾见是丈夫回来,微笑问道:“你怎么这晚才回家?请坐那旁石上,给我做个伴,让我把这几件衣服洗完,明天好拆补了来给你做春衫里子。”

杜甫伸手一摸,觉着杨氏手臂冰凉,好生怜惜,笑道:“看你连膀臂都冻凉了。这时候洗什么衣服?快跟我回去,有好些话要和你说,明日还要去送人呢。”跟着,想把杨氏拉起。

杨氏把杜甫的手挣开,微嗔道:“你真是……要被邻人走来看见,成个什么样子?好容易这时空闲,你和我做个伴,就足感盛情。有什么话这里说也是一样。”

杜甫知道杨氏勤于操作,拦她不住,便把这几天的经过说了。

杨氏越听越出神,正紧三下、慢两下地拿捣衣杵打着刚洗过的湿衣,忽听杜甫说银子业已带回,放在床上,慌道:“你还不快回去把它藏起来!近来人们越发穷苦,像我们这样人家虽然不会有人看中,到底小心些好。”

杜甫见时将半夜,恐她劳累,乘机答道:“要就你我一同回去,我不相信会有人来偷我。”

杨氏实在放心不下,又想起家中无人,爱子独卧床上,离开已有好大一会,只得笑诺。拿了衣服和捣衣杵一同回转。

杜甫心想:“她以前颇喜和我一起赏花修竹,对月谈诗。自从迁回杜陵原籍以后,家境越来越穷,累得她日夜忧劳,久已无心及此。今天正好和她一同赏月,并谈这几日来的快聚。”推说宗文睡熟,恐怕惊醒,拉她同去平日读书的对面小屋之内,把窗前的帷幔卷起,并坐窗前。手指云影天光,正在谈说岑参一介寒士,竟比城中那些达官贵人豪爽百倍。猛瞥见杨氏两眼亮晶晶地迸出两点泪珠,知她因听岑参这样高义,想起近几年的苦况,心中酸苦,忙以温言劝慰。

杨氏见月光照处,杜甫目中也有泪光,忙将泪痕擦去,强笑道:“只顾听你说话,还忘了一件事。你寻岑君去的第二天,韦左丞便打发人来,说人新回长安,许多酬应,近日身又不爽,无暇前来看你,以后如短钱用,只管前去寻他,多少必有以报。另外还送来一些酒肉布帛。我打发来人走后,知道你不会因此回家,好在韦左丞不曾亲来,也未托人给你送信。我已为你做好春衣,明天上完里子,就可以穿了。”

杜甫笑道:“此老为人虽然远非岑参之比,这样对我总算难得。天已不早,我们睡罢。”

杨氏认为岑参劝丈夫的话非常有理,又和杜甫商量,要给他制备两套比较像样的衣冠鞋袜,免负良友盛意。这类事杜甫向例是由杨氏主持,未置可否。

次日,杜甫匆匆吃完午饭,就往岑家赶。中途遇见小童,才知岑参天刚一亮就匹马孤身前往安西,已早起身了。想起他昨夜所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之言,知其有意如此。连向小童探询岑参走时光景,意犹不舍。又往岑家空屋内徘徊感叹了一阵,方始回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