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兵家之李鸿章(下)
捻乱之猖獗 李鸿章以前平捻诸将之失机 曾李平捻方略 东捻之役 西捻之役
金陵克复,兵气半销。虽然,捻乱犹在,忧未歇也。捻之起也,始于山东游民。及咸丰三年,洪秀全陷安庆、金陵,安徽全省大震。捻党乘势,起于宿州、亳州、寿州、蒙县诸地,横行皖、齐、豫一带,所到掠夺,官军不能制。其有奉命督师者,辄被逆击,屡败衄,以故其势益猖。及咸丰七年冬,其游骑遂扰及直隶之大名府等地,北京戒严。
今将捻乱初起以迄李鸿章督师以前迭次所派平捻统帅列表如下:
人 官 任官年分 屯驻地
善禄 河南提督 咸丰三年 永城县
周天爵 钦差大臣 同 宿州
吕贤基 工部左侍郎 同 安徽
陆应谷 河南巡抚 同 开封府
舒兴阿 陕甘总督 同 陈州
袁甲三 钦差大臣 同 宿州(周天爵卒代之)
英桂 河南巡抚 同四年 开封府
武隆额 安徽提督 同五年 亳州
胜保 钦差大臣 同七年 督江北军
史荣春 提督 同八年 曹州兖州
田在田 总兵 同 同
邱联恩 同 同 鹿邑
朱连泰 同 同 亳州
傅振邦 同 同九年 宿州
伊兴额 都统 同 同
关保 协领 同 督河南军
德楞额 同 同 曹州
胜保 都统钦差大臣 同十年 督河南军关保副之
穆腾阿 副都统 同 安徽(副袁甲三)
毛昶照 团练大臣 同 河南
僧格林沁 蒙古亲王 同
曾国藩 钦差大臣 同治三年
庚申之役,文宗北狩热河。捻党乘之,侵入山东,大掠济宁。德楞额与战,大败。始以蒙古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督师追蹑诸捻,号称骁勇。同治二年,发党诸酋陈得才、蓝成昌、赖汶洸等合于捻。捻酋张总愚、任柱、牛落江、陈大喜等各拥众数万,出没于山东、河南、安徽、湖北各州县,来往倏忽,如暴风疾雨,不可捉摸。官军疲于奔命。同治三年九月,捻党一股入湖北,大掠襄阳、隋州、京山、德安、应山、黄州、蕲州等处。舒保战死,僧王之师屡溃。僧王之为人,勇悍有余而不学无术,军令太不整肃,所至淫掠残暴,与发捻无异,以故湖北人民大失望。
其时,金陵新克复,余党合于捻者数万人,又转入河南、山东,掠城市。四年春,僧王锐意率轻骑,追逐其酋,一日夜驰三百里,至曹州,部下多怨叛。四月廿五日,遂中捻首之计,大败,力战坠马死。朝廷震悼,忽以曾国藩为钦差大臣,督办直隶、山东、河南军务,而命李鸿章署理两江总督,为国藩粮运后援。
先是官军之剿捻也,惟事追蹑,劳而无功,间讲防堵,则弥缝一时耳。要之,无论为攻为守,非苟且姑息以养敌锋,则躁进无谋以钝兵力,未尝全盘打算,立一定之方略,以故劳师十五年,而无所成。自曾国藩受事以后,始画长围圈制之策,谓必蹙敌一隅,然后可以聚歼。李鸿章禀承之,遂定中原。
曾国藩,君子人也,常兢兢以持盈保泰、急流勇退自策厉。金陵已复,素志已偿,便汲汲欲自引退。及僧王之亡,捻氛追近京畿,情形危急,国藩受命于败军之际,义不容辞,遂强起就任。然以为湘军暮气渐深,恐不可用,故渐次遣撤,而惟用淮军以赴前敌。盖国藩初拜大命之始,其意欲虚此席以待李鸿章之成功,盖已久矣。及同治五年十二月,遂以疾辞,而李鸿章代为钦差大臣。国藩回江督本任,筹后路粮饷。
鸿章剿捻方略,以为捻贼已成流寇,逼之不流,然后会师合剿,乃为上策。明孙传庭谓剿流寇当驱之于必困之途,取之于垂死之日。如但一彼一此,争胜负于矢石之间,即胜亦无关于荡平。鸿章即师此意,故四年十一月,曾奏称须蹙之于山深水复之处,弃地以诱其入。然后合各省之兵力,三四面围困之。后此大功之成,实由于是。
其年五月,任柱、赖汶洸等大股深入山东。鸿章命潘鼎新、刘铭传尽力追蹑,欲蹙之于登莱海隅,然后在胶莱咽喉,设法扼逼,使北不得窜入畿疆,南不得蔓延淮南。六月,亲督师至济宁,相度形势,以为任、赖各股,皆百战之余,兼游兵散勇裹胁之众,狡猾剽悍,未可易视,若兵力未足兜围,而迫之过紧,画地过狭,使其窥破机关,势必急图出窜,稍纵既逝,全局又非。于是定策先防运河以杜出路,次扼胶莱以断咽喉。乃东抚丁宝桢,一意欲驱贼出境,于鸿章方面,颇多龃龉。七月,敌军突扑潍河,东省守将王心安方驻防戴庙,任敌偷渡,而胶莱之防遂溃。是时,蜚谤屡起,朝廷责备綦严,有罢运防之议。鸿章覆奏,以为运河东南北三面,贼氛来往窜扰,官军分路兜逐,地方虽受蹂躏,然受害者不过数府县之地,驱过运西,则数省流毒无穷。同是疆土,同是赤子,而未便歧视也。乃坚持前议,不少变。十月十三日,刘铭传在安邱潍县之交,大战获胜。二十四日,追至赣榆,铭传与马步统将善庆力战,阵毙任柱。于是东捻之势大衰。
二十八日,潘鼎新海州上庄一战,毙悍贼甚伙。十一月十一二日,刘铭传、唐仁廉等在潍县寿光抄击一昼夜,敌众心摧,投降遂多。郭松林、杨鼎勋、潘鼎新继之,无战不捷。至二十九日,铭传、松林、鼎勋等蹑追七十里,至寿光瀰河间,始得接仗。战至数十回合,又追杀四十余里,斩获几三万人,敌之精锐器械骡马辎重抛尽。鸿章奏报中,谓军士回老营者,臣亲加拊慰,皆饥惫劳苦,面无人色云。赖汶洸在瀰河败后,落水未死,复纠合千余骑,冲出六塘河防。黄翼升、刘秉璋、李昭庆等,水陆马步,衔尾而下,节节追剿,只剩数百骑,逼入高室水乡。鸿章先派有统带华字营淮勇之吴毓兰,在扬州运河扼守。诸军戮力,前截后追。十二月十一日,毓兰生擒汶洸,东捻悉平。东苏皖豫鄂五省,一律肃清。
鸿章奏捷后,附陈所属诸军剿捻以来,驰逐数省,转战终年,日行百里,忍饥耐寒,忧谗畏讥,多人生未历之苦境。刘铭传、刘秉璋、周盛波、潘鼎新、郭松林、杨鼎勋皆迭乞开缺,请稍为休养,勿调远役。并以刘铭传积劳致病,代为请假三月。乃七年正月,西捻张总愚大股忽由山右渡河北窜,直逼畿辅,京师大震。初七初八日,迭奉寄谕饬催刘铭传、善庆等马步各营迅赴河北进剿。鸿章以铭传疲病,正在假期,不忍遽调,乃率周盛波、盛传马步十一营,潘鼎新鼎字全军,及善庆、温德克勒西马队,陆续进发,由东阿渡河。饬郭松林、杨鼎勋整饬大队,随后继进。
西捻之役,有较东捻更难图功者。一则黄河以北,平坦千里,无高山大河以限之。张总愚狡猾知兵,窜扰北地平原,掳马最多,飙忽往来,瞬息百里。欲设长围以困之,然地势不合,罗网难施。且彼鉴于任、赖覆辙,一闻围扎,立即死力冲出,不容官军闲暇次第施工。此一难也。二则淮军全部皆属南人,渡河以北,风气悬殊,南勇性情口音与北人均不相习,且谷食面食习惯不同,而马队既单,麸料又缺。此二难也。鸿章乃首请饬行坚壁清野之法,以为“前者任赖捻股,流窜中原数省,畏墟寨甚于畏兵。
豫东淮北,民气强悍,被害已久,逐渐添筑墟寨,到处与城池相等,故捻逆一过即走,不能久停。近年惟湖北、陕西被扰最甚,以素无墟寨,筹办不及,贼得盘旋饱掠,其势愈张。直、晋向无捻患,民气朴懦,未能筑寨自守。张总愚本极狡猾,又系穷寇,南有黄河之阻,必致纵横驰突,无处不流。百姓惊徙蹂躏,讵有已时,可为浩叹。(中略)自古用兵,必以彼此强弱饥饱为定衡。贼未必强于官军,但彼马多而我马少,自有不相及之势。彼可随地掳粮,我须随地购粮;贼常饱而兵常饥,又有不能及之理。今欲绝贼粮,断贼马,惟有苦劝严谕河北绅民,赶紧坚筑墟寨,一有警信,收粮草牲畜于内,既自固其身家,兼以制贼死命”云云。西捻之平,实赖于是。
四月,奏请以刘铭传总统前敌各军,温旨敦促起行。使淮军与直东民团,沿黄河运河筑长墙浚濠以蹙敌。拣派各军,轮替出击,更番休息。其久追疲乏须暂休息之军,即在运河东岸择要屯驻,俟敌窜近,立起迎击,以剿为防。又派张曜、宋庆分扎夏津、高唐一带,程文炳扎陵县吴桥一带,为运防遮护。左宗棠亦派刘松山、郭宝昌等军,自连镇北至沧州一带减河东岸分扎,与杨鼎勋等军就近策应。布置略定,然后进剿。
五月,捻股窜向西北,各军分投拦击,迭次获胜。鸿章乃趁黄河伏汛盛涨时,缩地围扎,以运河为外圈;而就恩县夏津高唐之马颊河,截长补短,划为里圈。逼贼西南,层层布置。五六月间,各军迭次大捷,敌势蹙衰,降散渐多。六月十九至二十二等日,乘胜尾追,每战皆捷。二十三日,张总愚涉水,向西南逃窜。二十四日,由平原向高唐。二十五日,潘鼎新追百二十里,冒雨至高唐。敌已向博平、清平一带,图扑运河。而官军早于马颊河内西北岸筑长墙数百里,足限戎马。敌方诇知已入彀中,窜地愈狭,死期近矣。是时各军已久追疲乏,鸿章乃派刘铭传生力马军助战,军势大振。二十八日,将敌圈在徒骇黄运之间,铭传调集马步迎击,追剿数里。值郭松林东来马步全军,拦住去路。又兼河道分歧,水溜泥陷,刘郭两军马队五六千人,纵横合击,擒斩无算。张总愚仅带数十骑北逃,旋自沉于河以死。西捻肃清,中原平。八月,李鸿章入觐京师。
鸿章之用兵也,谋定后动,料敌如神,故在军中十五年,未尝有所挫衄。虽曰幸运,亦岂不以人事耶?其剿发也,以区区三城之立足地,仅一岁而荡平全吴。其剿捻也,以十余年剽悍之劲敌,群帅所束手无策者,亦一岁而歼之,盖若有天授焉。其待属将也,皆以道义相交,亲爱如骨肉,故咸乐为用命,真将将之才哉!虽然,李鸿章兵事之生涯,实与曾国藩相终始,不徒荐主之感而已。其平吴也,由国藩统筹大局,肃清上流,曾军合围金陵,牵制敌势,故能使李秀成疲于奔命,有隙可乘;其平捻也,一承国藩所定方略,而所以千里馈粮,士有宿饱者,又由有良江督在其后,无狼顾之忧也。不宁惟是,鸿章随曾军数年,砥砺道义,练习兵机,盖其一生立身行己耐劳任怨坚忍不拔之精神,与其治军驭将推诚布公团结士气之方略,无一不自国藩得之。故有曾国藩,然后有李鸿章。其事之如父母,敬之如神明,不亦宜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