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一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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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散文:梦回寂寂残灯后

我真愿在天辛尸前多逗留一会,细细的默记他最后的容颜。我看看他,我又低头想想,想在他憔悴苍白的脸上,寻觅他二十余年在人间刻划下的残痕。谁也不知他深夜怎样辗转哀号的死去,死时是清醒,还是昏迷?谁也不知他最后怎样咽下那不忍不愿停息的呼吸谁也不知他临死还有什么嘱托和言语?他悄悄地死在这冷森黯淡的病室中,只有浅绿的灯光,苍白的粉壁,听见他最后的呻吟,看见他和死神最后战斗的扎挣。

当我凝视他时,我想起前一星期在夜的深林中,他抖颤的说:“我是生于孤零,死于孤零。”如今他的尸骸周围虽然围了不少哀悼涕泣的人,但是他何尝需要这些呢!即是我这颗心的祭献,在此时只是我自己忏悔的表示,对于魂去渺茫的他又有何补益?记得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二日他由沪去广州的船上,有一封信说到我的矛盾,是: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于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你说可以做我惟一知己的朋友。前于此的一信又说我们可以作以事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你只会答复人家不需要的答复,你只会与人家订不需要的约束。

你明白的告诉我之后,我并不感到这消息的突兀,我只觉心中万分凄怆!我一边难过的是:世上只有吮血的人们是反对我们的,何以我惟一敬爱的人也不能同情于我们?我一边又替我自己难过,我已将一个心整个交给伊,何以事业上又不能使伊顺意?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为自己打算,我可以去做禄蠹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这样做吗?你不满意于我的事业,但却万分恳切的劝勉我努力此种事业;让我再不忆起你让步于吮血世界的结论,只悠久的钦佩你牺牲自己而鼓舞别人的义侠精神!

我何尝不知道:我是南北飘零,生活日在风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此不安之状态;所以我决定: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所不愿,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从此我决心为我的事业奋斗,就这样飘零孤独度此一生,人生数十寒暑,死期忽忽即至,奚必坚执情感以为是。你不要以为对不起我,更不要为我伤心。

这些你都不要奇怪,我们是希望海上没有浪的,它应当平静如镜;可是我们又怎能使海上无浪?从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为了你死,亦可以为了你生,你不能为了这样可傲慢一切的情形而愉快吗?我希望你从此愉快,但凡你能愉快,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使我悲哀了!

写到这里,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样平静。好吧,我们互相遵守这些,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管他生也好,死也好。

这虽然是六个月前的信,但是他的环境和他的意念是不允许他自由的,结果他在六个月后走上他最后的路,他真的在一个深夜悄悄地死去了。

唉!辛!到如今我才认识你这颗迂回宛转的心,然而你为什么不扎挣着去殉你的事业,做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你却柔情千缕,吐丝自缚,遗我以余憾长恨在这漠漠荒沙的人间呢这岂是你所愿?这岂是我所愿吗?当我伫立在你的面前千唤不应时候,你不懊悔吗?在这一刹那,我感到宇宙的空寂,这空寂永远包裹了我的生命;也许这在我以后的生命中,是一种平静空虚的愉快。辛!你是为了完成我这种愉快才毅然的离开我,离开这人间吗?我细细默记他的遗容,我想解答这些疑问,因之,我反而不怎样悲痛了。

终于我要离开他,一步一回首我望着陈列的尸体,咽下许多不能叙说的忧愁。装殓好后,我本想再到棺前看看他,不知谁不赞成的阻止了,我也莫有十分固执的去。

我们从医院前门绕到后门,看见门口停着一副白木棺,旁边站满了北京那些穿团花绿衫的杠夫;我这时的难过真不能形容了,这几步远的一副棺材内,装着的是人天隔绝的我的朋友,从此后连那可以细认的尸体都不能再见了;只有从记忆中心衣底浮出梦里拈花含笑的他,醒后尸体横陈的他。

许多朋友亲戚都立在他棺前,我和菊姐远远的倚着墙,一直望着他白木棺材上,罩了一块红花绿底的绣幕,八个穿团花绿衫的杠夫抬起来,我才和菊姐雇好车送他到法华寺。这已是黄昏时候,他的棺材一步一步经过了许多闹市,出了哈德门向法华寺去。几天前这条道上,我曾伴着他在夕阳时候来此散步,谁也想不到几天后,我伴着他的棺材,又走这一条路。我望着那抬着的棺材,我一点也不相信这里面装着的便是我心中最畏避而终不能逃脱的“死”!

到了法华寺,云弟伴我们走进了佛堂,稍待又让我们到了一间黯淡的僧房里休息。菊姐和晶清两个人扶着我,我在这间幽暗的僧房里低低的啜泣,听见外面杠夫安置棺材的动作和声音时,我心一片一片碎了!辛!从此后你孤魂寂寞,飘游在这古庙深林,也还记得繁华的人间和一切系念你的人吗?

一阵阵风从纸窗缝里吹进,把佛龛前的神灯吹得摇晃不定,我的只影蜷伏在黑暗的墙角,战栗的身体包裹着战栗的心。晶清紧紧握着我冰冷的手,她悄悄地咽着泪。夕阳正照着淡黄的神幌。有十五分钟光景,静弟进来请我出去,我和晶清、菊姐走到院里时,迎面看见天辛的两个朋友,他们都用哀怜的目光投射着我。走到一间小屋子的门口,他的棺材停放在里面,前面放着一张方桌,挂着一幅白布蓝花的桌裙,燃着两枝红烛,一个铜炉中缭绕着香烟。我是走到他灵前了,我该怎样呢!我听见静弟哭着唤“哥哥”时,我也不自禁的随着他嚎啕痛哭!唉!这一座古庙里布满了愁云惨雾。

黑暗的幕渐渐低垂,菊姐向晶清说:“天晚了我们该回去了。”我听见时更觉伤心,日落了,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随着沉落在一个永久不醒的梦里;今夜月儿照临到这世界时,辛!你只剩了一棺横陈,今夜月儿照临在我身上时,我只觉十年前尘恍如一梦。

静弟送我们到门前,他含泪哽咽着向我们致谢!这时晶清和菊姐都低着头擦泪!我猛抬头看见门外一片松林,晚霞照得鲜红,松林里现露出几个土堆的坟头。我呆呆地望着。上帝呵!谁也想不到我能以这一幅凄凉悲壮的境地,作了我此后生命的背景。我指着向晶清说:“你看!”她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她抚着我肩说:“现在你可以谢谢上帝!”

我听见她这句话,似乎得了一种暗示的惊觉,我的悲痛不能再忍了,我靠在一棵松树上望着这晚霞松林,放声痛哭!辛!你到这时该忏悔吧!太忍心了,也太残酷了,你最后赐给我这样悲惨的境象,这样悲惨的景象,深印在我柔弱嫩小的心上;数年来冰雪友谊,到如今只博得隐恨千古,抚棺哀哭!辛!你为什么不流血沙场而死,你为什么不瘐毙狱中而死却偏要含笑陈尸在玫瑰丛中,任刺针透进了你的心,任鲜血淹埋了你的身,站在你尸前哀悼痛哭你的,不是全国的民众,却是一个别有怀抱,负你深爱的人。辛!你不追悔吗?为了一个幻梦的追逐捕获,你遗弃不顾那另一世界的建设毁灭,轻轻地将生命迅速的结束,在你事业尚未成功的时候。到如今,只有诅咒我自己,我是应负重重罪戾对于你的家庭和社会。我抱恨怕我纵有千点泪,也抵不了你一滴血,我用什么才能学识来完成你未竟的事业呢!更何忍再说到我们自己心里的痕迹和环境一切的牵系!

我不解你那时柔情似水,为什么不能温暖了我心如铁?

在日落后暮云苍茫的归途上,我仿佛是上了车,以后一切知觉便昏迷了。思潮和悲情暂时得能休息,恍惚中是想在缥渺的路上去追唤逝去的前尘呢!这时候我魂去了,只留下一付苍白的面靥和未冷的躯壳卧在菊姐的床上,床前站满了我的和辛的朋友还有医生。

这时已午夜三点多钟,冷月正照着纸窗。我醒了,睁开眼看见我是在菊姐床上,一盏残灯黯然的对着我;床四周静悄悄站了许多人,他们见我睁开眼都一起嚷道:“醒了!醒了!”

我终于醒了!我遂在这醒了声中,投入到另一个幽静,冷寞,孤寂,悲哀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