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在如此庄严的时刻,这个问题真的显得很怪异。并且前言不搭后语。听后我愣住了。不过我还是感觉到,自己的记忆深处某个地方在微微颤动。我沉思、默想、搜寻。鲱鱼干?鲱鱼干的特别滋味?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脸色非常庄重,不过眼神之间闪过了那影子般的朦胧的光芒——突然的,我明白了,我想起那已经遥远的古老年代里,我曾经听到过的一个低低的声音,“人家是连着肚肠一口给吞下去的。”
“啊!我终于找到两个姑娘中的一个啦!另外一个是谁?”
可是她却不肯告诉我,到此为止了。
不过一个男孩子的生活也并不全都是喜剧的,其中也插入了许多悲剧。那个喝醉后被烧死在村子牢房里的那个游民,在事发后的上百个夜晚里,都沉重地压着我的良心,使我不断做着噩梦——梦中的情景,活像我在不幸的现实中所见到的那样,我见到他那苦苦哀求、哭诉的脸,紧紧贴到铁窗的栏杆上,身后是熊熊燃烧着的火光——这张脸似乎在对我说,“如果不是你给我火柴,所有这一切就不会发生。我是你害死的。”但我并没有害他。因为我给他火柴的时候,没有恶意,纯粹是为了他好。不过,无论怎么说,我的良心是像那种受过训练的长老会教徒③的良心那样的,只知道一种责任——无论在什么场合,都以一切借口,来对它的努力进行追逐、糟蹋。那位造成灾难的游民,只痛苦了十分钟,我这个不该受责怪的人,却痛苦了三个月。
正午的大街上,可怜的老斯玛尔中弹倒下,这害得我又新添了噩梦。在梦里,我老是见到那本大部头家用《圣经》中那最后的异怪图画,竟然被哪一个独出心裁的白痴摊在渎神的老头的胸膛上,它随着老人那费力的呼吸不断起伏,它的重量令那生命垂危的老人又受了更多的痛苦。我们生就的是些怪人。如此多的人张大嘴巴同情地望着他,可就是没有任何人意识到一个铁砧不至于像那本《圣经》那样具有讽刺性,并且更雅致些,残忍的效果也更大。好多晚上,在数不清的噩梦中,我都在那本大书的重压之下喘不过气来,并且进行挣扎。
几年中,我们遭遇了两三回悲剧,倒霉的是每次我都在附近。有一个黑奴,因为一件小事触犯了人,于是被用铁渣饼活活打死。整个过程我是一直看着的。那个加利福尼亚州的年轻移民,被一个喝醉了的同伙一猎刀刺了进去。我亲眼看见血自他胸中涌了出来。此外还有那些且又粗暴的兄弟们同他们那个上了年纪又没有坏心眼的叔叔的事。他们兄弟中的一个把老人按倒在地,用自己的膝盖把他的胸膛抵住,另一个兄弟则一再想用艾伦式左轮手枪将他打死,可是手枪并没有响。当然,碰巧我又在近边。
再有就是那个加利福尼亚州的年轻移民的事。他喝醉了酒,想要在一个黑漆漆的、大雨欲来的夜晚,独自一人去袭击“威尔士人的住宅”④。那个房子位于霍里岱山的半山腰,只住着一个相当有身份的可怜寡妇和她那个没有任何过错的女儿。那闯进去的恶汉带着满嘴下流的吼叫和淫秽的胡话,他那粗俗的寻衅吵醒了整个村子。我和另外一个伙伴——可能是约翰·布里格斯——上去看了看,听了听。还隐约能够看到那个人的身影。两个女人在门廊里,由于屋顶投下了浓黑的阴影,所以看不到她们,但是能够听到那个年龄大的女人的声音。
她将旧式的滑膛枪上好弹丸,警告那个胡言乱语的人说,要是她数到十,他还呆在原地不动的话,就要了他的命。于是,她开始慢慢地数,他却大声笑。数到“六”,他不笑了。在接下来的一片寂静当中,一个坚定的声音继续数下去,“七……八……九”——接下来是一阵很长时间的停顿,我们紧张得连气都不敢透——“十!”一道火光出现在黑夜里,带着满胸膛的窟窿,那个男的倒下了。接下来,大雨倾盆,雷声隆隆,全镇的那些正在等候着的人们在闪闪的电光中像一群群蚂蚁那样爬上了山坡。这些人看到了后来的情景,而我却是看到了整个过程,于是我心满意足地转身回家,准备做梦去了。我的设想实现了。
我所受过的教育与训练,令我相对于一个无知的人来说,能够对这些悲剧看得更加深些。我明白这些到底说明了什么。我曾经试着找过种种托辞。可是在我充满困扰的心底深处,是懂得的——并且我明白自己是懂得的。这些都是上苍为了诱骗我,使我过上一种更好的日子而创造出来的。在今天看来,这仿佛过于天真、自负,不过对于我,这一点都不奇怪,这和我所知道的上苍细心而又贤明的安排是完全一致的。如果上苍为了保全我这样的一个人,而去将整个人类都杀光,我也不会感到惊奇,或是受宠若惊,认为过分。按照我所受的教育,我肯定会觉得为,事情必然会像这样,也是完全应该付出如此的代价的。至于上苍为什么会非要关心像我这样的一种人,我倒从没有想过。在这种小村落里也没有谁要好好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因为谁都没有这种天赋。
不错,这些悲剧我都归因于自己,每发生一桩悲剧,我便会依次数一数,一边叹着气,一边对自己说“又死了一个——并且是因为我。这该令我悔改,上帝的忍耐一直都是有限度的。”不过,私底下,我相信它会接着忍耐的。这是说,在白天里,我是这样相信的。不过到了夜里,我的信念就不一样了。伴随着太阳下山,我的信心也就消失了,那种粘糊糊的恐惧便会涌上心头。那个时候,我的心里便充满了悔恨。于是那些夜晚变得可怕、令人感到绝望,并且充满着死亡的阴影。每次悲剧发生后,我就意识到这是警告,并且懊悔、乞求,像个懦夫,像只狗。祈求不是因为那些因为我而消亡的可怜虫,而只是为了我自己。如今我回顾起来,感觉真是够自私的。
我的懊悔是特别真诚的。在每一次悲剧发生过后的好长时间里,我每晚都会懊悔。不过,一到白天,这悔懊的心理便照例会消失了。欢乐且又灿烂的阳光下,懊悔心理消退了,撕碎了,不见踪影了。它恐惧与黑暗的产物,离开了这些环境,便不复存在了。白天给了我欢乐与宁静,但是到了夜晚,我便会再一次懊悔起来。在我全部的童年时代的生活中,白天的生活都非常满意的,似乎从来没有过更高的企求和向往。我这个年龄,不该再想去做这类事情了。不过在我这个年龄,正和年轻的时候那样,夜晚总是带给我深深的悔恨。我体会出,自从在摇篮里的时候起,我一直和人类中其他的人一样——夜晚的时候,神志从来都不是很健全的。当“英京·乔”去世的时候——不过别去管他。在其他的地方,我已经对当时我所经历的那场无比沉痛的悔恨描写过了。我相信,我在天黑以后像飘着的白雪那般纯洁的状况持续了好几个月。
鲱鱼,又名鲭鱼,是重要的经济鱼类,鱼群非常之密,个体非常之多,它可以说是世界上产量最大的鱼类。世界上寿命最长的寿星亨德里克吉·范安德尔·席佩尔称每天吃一块鲱鱼便是自己保持健康的秘诀。
原文中的裸体(bare)和熊(bear)谐音,所以这种纸条写得非常俏皮。
长老会是英国新教徒中清教徒的一个所属分支组织,马克·吐温的妈妈加入了其中,她是一名忠实的清教徒,对严酷且又爱报复的上帝十分信仰,她把这种信念灌输给了子女,马克·吐温这种顽皮孩子,也不能不受到影响。
威尔士人:英国的一个民族,主要在不列颠的威尔士半岛聚居,另外还有一部分分布于美洲以及大洋洲,属于欧罗巴人种的大西洋波罗的海类型。语言为威尔士语。信仰基督教新教。威尔士人是由公元初便住在当地的金姆里人以及不列颠人所形成的,他们都来自位于欧洲大陆的克尔特部落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