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幕
6月19日深夜,入夏以来的第一场大雷雨击坏了变压器,使我居住的城西一带完全陷入了黑暗。我点燃蜡烛,继续我的恐怖小说写作。这部名为《背后有人》的东西使我着迷。小说的原型是一名医学院女生提供给我的。这位叫做郭颖的女生现已在美国休斯敦大学攻读心理学博士。隔着浩渺的太平洋,对于发生在十四年前的惊心动魄的往事,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淡忘。几天前,在与她通越洋电话时,她提到,在实验室时,有好几次产生背后有人的感觉。这表明当初的阴影仍然跟随着她。
我得将这一切写下来。外面轰响的暴雨像收到了某种指令,不知不觉中便停了下来。烛光昏黄,映得我这独居的室内异常安静。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咚咚咚,敲门声很轻,但很坚定,不像是晚归的醉汉敲错了门的样子。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晚上十一点三十一分,没有预约,这种时候我这里是绝没有客人登门的。
我心里有点发紧,轻手轻脚走到门后,弓身从猫眼里望出去,外面楼道上的灯熄了,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谁呀?”我的声音和平时有点不同。
“我找余老师,我有点急事。”一个男人的声音,粗哑中有点怯怯的感觉。
我开了门,一个高大的男人挤了进来。他三十多岁,宽额大脸,手上提着一把正在滴水的黑雨伞,伞尖是发亮的金属,伞布漆黑,像是把外面的夜色都收在这伞里了。
“董枫又出事了,”来人盯住我的脸说,“她整夜做梦,说是我要死了,并且就在这几天。”
我大吃一惊。董枫是我前一部小说《死者的眼睛》里的一个人物,她二十六岁,个子高挑,是一家精神病医院的护士。
今夜,怎么会突然冒出一个与董枫有关系的人来?我镇定地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董枫的丈夫。”他迟疑了一下,回答。
我已经预感到有什么麻烦,因为董枫只是我书中的一个人物,并且,她并没有结婚的。
来人在我的木椅上坐下,他一米八左右的大个子,像是要把木椅坐垮似的。
他抬起头,对我说:“余老师,我知道你在书中用的是化名,这个精神病院的护士你是认识的。她姐姐董雪失踪的真相大白之后,你还去看望过她,要她从姐姐之死中解脱出来,不是吗?”
这都是事实,我无言以对。但是,董枫从没对我提起过她已结婚的事。
来人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他说:“我姓严,是桥梁工程师,我与董枫一年多前就办了结婚登记,还一直在凑钱买房子,所以就没住在一起,也没对朋友们宣布。”
我哦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两个多月前,董枫的楼上搬来了新邻居,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独身女人,长衣长裙,给人淑雅庄重的感觉。昨天,董枫出门时,正遇见那女人从楼梯下走上来。与董枫对面时,那女人突然喃喃道:‘注意,桥下有死人。’董枫一惊,正想发问时,那女人已经脖颈僵硬地向楼上走去了。你想,我是搞桥梁工程的,我的名字里面也有个‘桥’字。”来人用有些惊恐的眼光扫了我一眼,接着说,“我叫严永桥。你说,那女人的话是一种巧合吗?并且,今天下午董枫出门去上夜班时,又听见那女人在楼道上喃喃自语,说的是‘黑啊,屋子里很黑’。奇怪的是,董枫刚才上夜班时,大概是晚上十点多吧,她医院里的黑屋子就出事了。”
“什么黑屋子?”我惊诧地问。
“你还不知道呀?那所精神病院的黑屋子已经有几年没住过人了。刚开始时,住进那病房的人老是自杀。你知道,住进病房的人是什么东西都被搜走了的,比如钥匙啦,指甲刀啦,扎裤子的皮带啦,等等。总之,一切可能用来自杀的东西都不得带进病区。但是,住进那间编号为219的病房的人却老是自杀。第一个病人是将塑料牙刷柄磨尖后刺穿颈动脉的。后来住进去的一个病人更简单,将床单撕开,拧成布绳往脖子上一挂,在床头上就吊死了。后来,就没人敢住那间病房了。偶有不知情的病人住进去后,没几天,家属便不知从什么地方听到了传闻,跑来医院大吵大闹,一定要让病人换一间病房。从此以后,这间病房就闲置了,终年没有灯光,门上的锁也生了锈,大家都叫它黑屋子。”
这家精神病院我是熟悉的,大约有一百年历史了,开始是法国人建的一所教会医院,新中国成立后改为精神病院。几天前,我熟悉的一位副主任医生还让我过去聊过天。当天他从住院部到门诊大楼去值守专家门诊,半天就看了十六个病人。他说头都要爆了,想听我聊聊文学或笑话之类。但是,我从没听说过黑屋子的事。
望着这个闯进我家的不速之客,高大粗壮的桥梁工程师,自称是董枫的丈夫的人,他身旁的黑雨伞还在滴着水,我能相信他的这些荒唐之言吗?
“你说,一个多小时前,董枫在黑屋子遇到了可怕的事,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的问话已经有点不太礼貌,这是自己心里有点慌乱的表现。我提醒自己要沉住气。
“董枫受了惊吓后就一口气跑回家来了。回来后就大哭,嘴唇发白。她叫我赶快来找你,她说只有你会相信她遇到的事是真实的。”
这时,我开着的窗户砰的一声大响,在深夜看不见的大风卷了进来,将我书桌上的稿纸吹得满地都是。这是我正在写的小说呀,我说过,书名叫《背后有人》,绝对是一部顶恐怖顶恐怖的作品。我赶快弯腰捡这些精彩的篇页,姓严的大个子也放开雨伞,帮我捡这些其重要性相当于他的桥梁图纸的东西。一阵忙乱之后,我们之间的陌生感仿佛消除了一些。重新坐下后,我几乎开始相信他所说的奇谈怪论了。
我说:“我相信董枫的诚实。你讲,董枫遇到了什么呢?”
工程师又将雨伞提到了手里。看得出,他虽然个子粗壮,却是个非常谨慎的人,并且还常常伴有紧张感。
他说:“晚上十点,董枫照例去病房做最后一次巡查。病人都服了药,或打了针,或做了电休克治疗,所以在这个时候都沉沉入睡了。整个病区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当时正是雷雨交加,到处都停了电,董枫手握一支电筒逐个地查看病房。突然,她看见走廊尽头的219病房有亮光。我说过,那病房就是几年没住过人的黑屋子,怎么会有亮光呢?董枫好奇地走过去,从窗口往里一望,天啊,一个衣服整洁的女人正坐在屋里梳头,小桌上立着一面小圆镜和半截点亮的蜡烛。董枫赶紧缩回头来,用电筒在这间屋子的门上一照。门是锁着的,和平常一样,那把老式的大挂锁还吊在那里,证明这道门从未被打开过。这一幕让董枫几乎崩溃了,她神志不清,也没回值班室,便跌跌撞撞地跑回家来了。”
工程师说话期间,我的目光无端地一直盯着那把雨伞,伞尖的金属亮得像一根钢针,伞布漆黑,我想象着它待会儿又回到雨中撑开的样子,那形状最有可能像一只蝙蝠。
雨又下起来了,我盯着工程师的宽额大脸,不知道这一切是开始还是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