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伤心新娘
太阳升到一竿高的时候,覃玉成挑着一担细篾箩,相跟在梅香身后,出了一方晴的大门。篾箩肚子上贴着大红的喜字,箩筐里则放着红纸包好的莲子、木耳、桂花糖、寸金糖、染了红的大块鲜猪肉,还有一方晴特制的几把油纸伞,都是用心选择的回门礼。临出门时覃有道特意叫儿子撤去了箩盖,以便让路上遇到的人见识到覃家的礼数。
新夫妇一出门,街上行人立时被吸引了,眼光上下乱瞟,啧啧声连连。不过,他们的羡慕和称赞不是冲着回门礼而是冲着人去的,确切地说,是冲着新媳妇去的。梅香身穿一袭紫红色乔奇绒旗袍,斜襟,金丝滚镶边,高开衩,左胸处绣一朵不大不小的牡丹花,那腰是收得恰到好处,使凸的显凸,凹的显凹,看上去十二分的贴身;袍子底下,一双天足套在黑色方口皮鞋和白色的机制袜里,随着她的走动,不时有两道白光闪现出来。
好多人都眼睛发直,目光随着梅香的移动而移动。还有人抽动鼻子,闻新媳妇的香粉味。按老规矩,覃玉成若即若离地跟在媳妇身后七八步的地方,他看到了那些人的痴迷神情,还有那些苍蝇一样围着梅香飞舞的目光,觉得好笑。有人拉了拉他的箩索,玉成,昨夜推了几回回磨?又有人说,新磨不好推的,玉成你要是推不动哥哥帮你!他一概笑而不答。
走过街口那棵桂花树后,覃玉成终于松了一口气。小街没有了,人也不见了,左侧是收割过了的稻田,右边是波光闪闪的莲水。风带着水腥味和田野的气息吹来,令人神清气爽。梅香放慢脚步,回头说:“挑得动么?”
覃玉成顺溜地将扁担从右肩换到左肩,用这个轻松的动作做了回答。
“镇里的人好喜欢讲丑话。”梅香顿了顿又说,“不过,我们见不得怪的,别人喜欢你才逗你,不喜欢你话都懒得跟你讲呢。”
覃玉成承认她的话有点道理,于是用鼻子嗯了一声。
梅香话锋一转:“可是你好像不喜欢我?”
他说:“我没有不喜欢你呵。”
梅香说:“可我过门后你话都没讲几句,夜里碰都不碰我!”
覃玉成哑口无言。他没有不喜欢她,可也谈不上喜欢她。他没有想碰她。他的婚事是大人们张罗的,他只是冥冥中被他们推着走,既然人人都要婚配成家,那就成家算了。他没别的想法。
“昨夜你上茅什去那久,我睡一觉醒来你才回,你到哪去了?”
“我……”他望着水天迷茫处。
“是不是会你的相好去了?”
“我哪有什么相好。”他惊讶她会这样问,嘴巴张开好大。
“真的?”
“不是蒸(真)的还是煮的?”
“那你做什么去了?”
“我送弹月琴的南门秋师傅去了。”他说。
“你是新郎倌,要你送什么?要送也不用这么久啊!”
“我喜欢送啊,我送得远啊,”他指着前面的江面,“我一直送到那下边呢!”
“为什么送这么远?”
“我想送嘛,我还想拜他为师学唱月琴呢,要不是晓得我是新郎倌,南门秋就收下我了,我已经到莲城去了,哪还在这里陪你回娘家啊。”覃玉成望着远处的船帆,嘟哝着。
梅香红润的脸皮慢慢地白了,一甩头,咚咚咚地往前走。覃玉成连忙跟在后边,小心地问:“我,我得罪你了吗?”
“你没得罪我,我这样的乡下人,哪值得你去得罪呢?你不过是新婚之夜把堂客⑸丢到一边,跑到船上去了。我算什么东西?你一点都可以不放在眼里。捡一只野猫儿回来,你也要喂口饭,摸它几下呢,我连只野猫都不如!你还回来搞什么,你走了就不回头哇,你让我一过门就守寡呀!”梅香越说越气,也越走越快。
“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他说。
梅香不睬他了,突然一阵小跑。覃玉成只好撩起长衫快步跟上,连声陪不是。他晓得不好惹她生气的,岳父一家若是看见她红了眼睛就麻烦了。跑了一阵,梅香累了,就放慢了脚步,虽然还不理他,脸色却有好转。
路边现出一幢白墙青瓦的房屋,那就是梅香的娘家了。一个短发妇女在晒场边洗衣服,瞟见他们,将棒棰一丢,脆声欢叫,哎呀,梅香和姑爷来了!梅香叫了一声嫂嫂,就和她搂在了一起。覃玉成听见嫂子悄声问,梅香,洞房花烛夜,过得好吧?梅香回头瞥他一眼,突然搂住嫂子的脖子,呜呜地哭了起来。覃玉成顿觉后背发凉,慢慢地将头垂了下去。
回到家里吃晚饭的时候,覃玉成一看爹皱纹紧绷的脸,就晓得昨夜从洞房跑掉的事败露了。当然是梅香告的状,但他并不怨她,这样倒好,他正愁不知如何跟爹说。这事迟早要说的,因为他是乌龟吃秤砣铁了心了。
刚刚放下碗筷,覃有道就将一把铁尺塞给覃玉成。它是爹做伞时量竹子裁皮纸用的工具,也是他家的家法。爹说:“晓得爹为何把它给你么?不晓得就自己抽自己一下,把自己抽醒!”
他硬起头皮说:“我晓得,我昨夜里不该跑出去,想跟南门秋学唱月琴。”
“你这个鬼相,还想学月琴?”爹鼻子里哼一声。
“南门师傅说我是块好料呢;再说了,‘担米的笛子碗米的琴,唢呐只要一早晨’,只要下功夫,哪有学不会的。”他说。
“胡说!那说的是胡琴,不是月琴!你花碗米的功夫就学得会?再说了,你不晓得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吗?你抛下堂客不说,连爹妈都不要了?连这份家业都不顾了?”爹的眼睛有铜铃大了。
“不远呀,才三十几里,再说我顶多学一两年,出师就回来了。”他说。
“爹妈尿一泡屎一把地把你拉扯大,起早摸黑为的是你娶妻生子,你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从洞房里跑掉了,你对得起哪个?”
“我要是招呼,你还让我走么?”
“还犟嘴!这事要传出去,覃家的脸都丢到河里去了!你一负祖宗,二负爹妈,三负堂客,你对得起谁嘛你呀你!子不教,父之过,我走出去别人会戳烂我的背!”爹的指头在他额上恨恨地戳了一下。
“多大的事嘛。”他说。
娘立即拉了他一把,梅香也碰一下他,示意他不要冲撞了爹。这倒让爹怒气上升,猛地跺了一脚,大叫:“好呀你这个小畜生!你本事大了敢顶起老子来了,看来不打你顿恶的你不长记性!你打,自己打,给老子狠点打!”
覃玉成睹气道:“打就打,你以为我不敢呀?”说着就给了自己一铁尺,力量不轻,有点惩罚自己的意思了。覃有道更生气了,抓起他的手,夺过铁尺,朝他掌心就要猛劈。梅香急忙挺身过来,抓住他的手夹在腋下,央求道:“爹,别打了,他记性了的。都怪我不好,是我没栓住他。他不懂事,您老不要生气了好么?要打就打我吧,求求您了!”说着,就要拉着覃玉成跪下来。覃玉成抽出手,一把将梅香推开,叫嚷嚷地:“不要你当和事佬!我就让他打,打死都不吭声,反正不是打我,是打他自己的崽!你打呀,打呀,往死里打呀!”他往爹身边凑,将一只手掌直直的伸在爹面前。爹被他逼得下不了台阶了,手起尺落,噼啪一声脆响,一道麻辣火烧的疼感闪电般从他掌心射向心脏。他哎呀一声,双脚直跳,把手掌凑到嘴边不住地吹气。“疼死我了!”他鼻子一酸,眼泪下来了。
爹还不罢休,又扬起了铁尺。
“你打,打死算了,反正是从河里捡来的。”
他斜瞟着爹,他晓得拿这句话来抵挡那把铁尺肯定有效。果然,爹的脸怪异得像一张傩戏面具,嘴唇直哆嗦,那只举铁尺的手在空中颤抖,放不下来了。
梅香急忙将他拉进了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