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风云人物系列之吴佩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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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乱象 118

1921年12月中旬的一天,张传宜带着曹锟的使命来到洛阳。他是洛阳常客,保洛间的消息大多由他传递。张传宜常把保定的奇闻轶事告诉吴佩孚。表面看他们私交甚厚,称兄道弟;但吴佩孚十分精明,过头的话从来不说,总是对张存有戒心。

这天,一到洛阳,张传宜就直奔吴佩孚的寓所,一进院就高腔大嗓地喊:“嫂子,我来了!”

张佩兰闻声迎出来:“哎哟,他张叔啊,快快请进,请进!你来就来吧,还捎什么东西,你大哥看见又不高兴了。”

张传宜说:“这算什么礼物?只不过几篓酱小菜,几只马家烧鸡。我知道大哥耿直,所以不敢送大礼。唉,现如今像大哥这样的清官、好官少啦!天天活得像苦行僧,看人家保定那边儿活得那才滋润呐。”

张佩兰说:“你没吃饭吧?”

张传宜说:“瞧你说的,我为赶你这顿饭饿了好几天了。”

张佩兰笑道:“哈哈,大兄弟真会说话。翠香,吩咐周妈多做几个菜,等你姨父来了陪大兄弟喝两盅儿。”

张传宜坐下抽烟喝茶,环顾四周说:“唉,像大哥这样不贪财、不好色的人真是难找,真可谓一片冰心在玉壶啊!”

张佩兰说:“就这还有人说三道四呢。唉,一生真伪复谁知啊。”

张传宜神秘兮兮地说:“你没听说吧,保定又出新鲜事了……”

张佩兰对这种事感兴趣:“啥新鲜事?你快说说。”

张传宜摇唇鼓舌地说:“前不久,老三(曹锟)做六十大寿,消息传出,震惊省内外。那些趋炎附势之徒,纷纷前来朝贺,送大礼。为聚敛钱财,规定了礼金数目,大官拿大份,小官拿小份,连士兵也不放过,那银子搂海去了。其繁华热闹,实属罕见!连京城的官员,甚至总统、总理、内阁部长都来巴结他。梅兰芳、余叔岩、杨小楼、筱翠花、白牡丹等京津名优,纷纷登台献艺。光一台戏就花去几万两银子,够老兄吃几辈子小菜的。”

张传宜跟随曹锟多年,自叹怀才不遇,连个秘书长也没捞上,心里窝火,免不了背后发牢骚,贬损曹锟。他知道吴佩孚最看不惯曹锟等人的声色犬马,更知道吴佩孚是直系的台柱子,所以经常巴结吴佩孚。吴佩孚对他的用意十分清楚,但对他从不动真格儿的。

张传宜接着说:“还有新鲜事儿呢,你往下听。这次来唱戏的有一个绝代佳人——‘一点红’,芳年二十一。那唱腔,那身段儿,那扮相,嘿,绝了!绝到什么程度?这么说吧,一次,她卸妆坐黄包车回家,一个爱她爱得发狂的浪荡公子,趁她上车把她抱住亲了一口。正巧被两个巡警看见,当场罚他五十块大洋。那浪荡公子哈哈大笑:‘太少了太少了,这样的美人只值五十块?哈哈,干脆我再交五十让我再亲一口吧。’”

见张佩兰笑得前仰后合,张传宜越发得意,说:“老三一看,早就麻了腿儿,想方设法缠磨人家,大把的金钱、大把的首饰一路猛送,终于金屋藏娇,过起神仙日子,冷落了大批宾朋。当年,他在天津霸占‘九岁红’刘凤玮时立下过字据:从此不再寻花问柳,不再纳妾,一心一意跟四姨太过日子。当时又下跪又发誓,现在早忘得精光。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一个宠儿李彦青……”

张佩兰一撇嘴,说:“哼,不就是那个在澡堂子搓澡的‘烂桃儿’吗?不知哪来的妖术,把个老头子迷得神魂颠倒。他爹一个卖切糕的,硬是当了县令。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张传宜笑道:“哈哈,嫂子消息灵通啊。什么才干、德性,全是扯淡!只要舌头长就行。哪像这边儿,唯才是举,任人唯贤。那老三黑着呐,他连部下的小老婆都搞,陆锦娶了一房小老婆,被老三看中,他硬是软磨硬泡给夺了过来……”

张佩兰问:“陆锦心甘情愿让给他?”

张传宜说:“做交易呀!他睡他老婆,他升他官儿,两不吃亏。”

张佩兰愤愤地说:“真不是东西!你大哥还这么赤胆忠心地保他——那个‘一点红’怎么着了?”

张传宜笑道:“哈哈,你还想着这茬儿呢?老三惧内,只有大老婆能治住他。人家女的早已定了终身,谁稀罕一个比自己大三十多岁的糟老头子?只是没办法。那男的托人把这事告诉了老三的大老婆,大老婆认了‘一点红’做干女儿,曹三才放了人家。”

张佩兰问:“怎么,就这么完啦?”

张传宜说:“完不了。自从‘一点红’走后,曹三儿茶不思,饭不想,像掉了魂似的。屡次派人打听人家下落,他没法治大老婆的罪,却拿‘一点红’的表哥撒气。不料,他表哥也不是省油灯,把这事捅到报上去,老三又气又恼,又羞又臊。哈哈,这叫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哈哈,你们说什么这么热闹?什么事啊?”吴佩孚一步迈进来。二人赶忙站起来,张传宜笑道:“哈哈,我跟嫂子说闲话呢。大帅呀,你天天回来这么晚,可得注意身体呀!你早已功成名就,事业如日中天,该歇歇心啦。”

吴佩孚说:“唉,我倒是想歇歇,可是千头万绪,不让我省心哪!”

饭菜端上桌,吴佩孚拿出一瓶瓷瓶茅台酒。张传宜说:“啊,茅台!子玉兄太破费了!”

吴佩孚笑道:“哈哈,仅此一瓶,想多喝没有。来,满上。”

张佩兰说:“子玉一直舍不得喝,今天你来了才打开。”

张传宜说:“啊,真是受宠若惊了。来,借花献佛,我敬兄嫂一杯,祝子玉兄心想事成,早成大业!”

张佩兰说:“对不起,我不会喝酒,你们哥俩慢慢喝,我就不陪了。”说着走了出去。

张传宜喝了一口:“啊,好香!真不愧是在万国博览会上拿金奖的酒。”

吴佩孚说:“是啊,那是民国四年,在巴拿马拿的金奖。听说开始时,洋人见它土里土气,对中国酒不屑一顾。持酒人很精明,故意打碎一瓶,结果满室飘香,引来洋人品尝。结果一举成名!其实,这酒已有三百多年历史,最早酿于明嘉靖年间,香味浓郁而不焦,飘香历久而不散,饮后满口留香。它融酱香、窖底香和醇甜于一体,装坛后要在地窖放二三十年才上市。难怪有人写诗赞叹:‘茅台香酿酽于油,三五呼朋买上舟;醉倒绿波人不觉,老渔唤醒月斜钩。’”

张传宜笑道:“哈哈,子玉兄,你怎么懂得这么多?真是奇人!”

张传宜来洛阳,是奉曹锟之命,与吴佩孚商谈梁士诒组阁的事。

北洋政权向来是“有枪便是王”——谁胳膊根硬谁说了算。袁世凯靠枪杆子横行霸道,皖系靠胳膊根为所欲为。皖系垮台后,北京政府由一个“婆婆”变成两个,一切唯曹锟、张作霖意愿行事,从各部总长任命,到总理人选,都得直奉两系说了算。直皖战后由谁来组阁,成了直、奉角逐的焦点。经过双方讨价还价,最后确定仍由战前总理靳云鹏继任。因为靳云鹏是张作霖的儿女亲家,又是曹锟的把兄弟,所以曹锟、张作霖都对他抱有幻想。人的欲望是无限的,哪个不是做了皇帝还想做神仙?靳云鹏不过是平庸之辈,没有点石成金之术,谁都想在他身上捞油水,难免落空。靳云鹏上台不久,就引起曹锟、张作霖的不满。直系埋怨他亲奉,拖欠直系军饷半年以上,而只拖欠奉系两个月;张作霖“经略”蒙疆,向北京政府索款七百万,曹锟只得到一百万。奉系则认为他偏直:张作霖极力保荐儿女亲家张勋继任苏督,可靳云鹏慑于舆论压力,却起用了直系骨干齐燮元;尤其令张作霖恼火的是,靳云鹏让吴佩孚当上了两湖巡阅使……

梁士诒当袁世凯参谋长多年,是个钻头觅缝的风云人物。他见靳云鹏拙政百出,想取靳而代之,过把总理瘾。于是,他跑到奉天去见张作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一旦让他当上总理,一定给奉系种种好处,张作霖被他说转,点头默许。他知道光奉张同意当不成总理,于是,从北京弄了不少古玩玉器名人字画去见曹锟,说什么只要让他组阁,借款、南北和谈包在他身上,保证军队足粮足款,概不拖欠,还能把拖欠的直军军饷全额补上。今后保证一碗水端平,绝不像靳云鹏那样偏心眼儿……

曹锟是个没主见的人,被三说两说动了心,又得了好处,于是派张传宜来跟吴佩孚商量。

得知张传宜的来意,吴佩孚走来走去,蹙眉沉思。徐世昌和靳云鹏本来关系不错,后来因争权夺利发生府院之争。盐务署长潘复是靳云鹏的死党,烟酒署督办是徐世昌的死党。多年来,中国向外国借巨款,债主逼债无力偿还,美国人阿卜脱给中国出了个饮鸩止渴的办法:借新还旧。一千六百万美元新款借成后,可得一百六十万元回扣,这笔款徐世昌、张作霖想独吞,靳云鹏、潘复也想得,双方吵得不可开交。

还有,在华盛顿会议上,各国代表讨论中国主权问题,英国代表贝尔福质问,中国到底是什么国家?顾维钧代表打电报问徐世昌,徐世昌说,这是责任内阁的事,一切应由他负责。靳云鹏说,总统大权独揽,责任内阁徒具虚名,我负不起责任。他还影射总统是半个总统,非法总统。这话很快传到徐世昌耳朵里,一下捅了徐世昌的心窝子。他把外界一切推翻总统、改造政局的风潮都迁怒于靳云鹏。双方你挖我的墙角,我掘你的祖坟,闹得不亦乐乎。此外,北京政府一次次掀起“闹穷”风波,政府官员怠工渎职,追薪索饷;各省军阀纷纷向靳内阁伸手。这样一来,靳内阁成了众矢之的。

靳云鹏四面受敌,难以为继,终于1921年12月7日被迫下台。就这样,善于投机钻营的梁士诒“摸”上来,想当这个倒霉的总理……

吴佩孚坐回座位,说:“梁士诒是个典型的‘老油条’,惯于耍弄权术,袁世凯的许多阴谋诡计都是他策划的。他长于对内搜刮,对外借款,素有‘财神爷’之称。他跟张作霖关系密切,跟皖系又打得火热,他上台恐对我们不利。”

张传宜说:“看来老头子主意已定,派我来只是走走形式。”

吴佩孚说:“既如此,我可以同意,但你得向老帅陈明利害。”吴佩孚另择话题,“传宜兄,有件事我一直迷惑不解。去年十月,李纯自杀身死,留下一大堆疑案;前不久,刚上任半月的陕督阎相文又自杀身亡。不到一年死了两员直系大将,这不能不让人费解。说李纯精神失常已够蹊跷;那阎相文我是了解的,是个心胸豁达、不拘小节的人,说他自杀我怎么也不相信。政府调查此事可有结果?”

原陕督陈树藩是皖系骨干。皖系失败后,直奉两系坐地分赃,把陕西分给直系。于是,曹锟、吴佩孚鼓动陕西爪牙,联名写信给北京政府,罗列陈树藩的罪名,要求易督。陈树藩在陕西经营多年,根基很深,他暗中活动,准备宣布“自治”,对抗直系。于是,曹锟、吴佩孚派冯玉祥、阎相文两员大将进兵陕西,联合陕北于右任的靖国军、陕南郭坚的民军夹击陈树藩,终于夺得陕西地盘。在吴佩孚的心中,阎相文比冯玉祥好使,于是,任命阎相文为陕督。不料,阎相文刚上任半月便身亡了……

张传宜说:“唉,调查还不是做做样子,有几个案子调查清楚了?听说是这样:相文平常颇有勤政之名,这天开会,大家等他出席,左等不来右等不到,一直等到天近晌午,人们颇感疑惑,平常他是很守时的。于是派人去请,喊了许久无人答应。马弁撬开门一看,见阎督军脸色苍白,倒在血泊中。经查发现他胸部中一枪。在他旁边有一支手枪,枕下有一封遗书,上写:‘余本武人,以救国为职志,不以权利萦怀抱。此次奉命入陕,因陈督顽强抗命,战祸顿起,杀伤甚多,疚心曷极。但见时局多艰,生民涂炭,身绾一省军府,自愧无以补救,不如一死以谢天下。相文绝笔。’”

吴佩孚说:“这就怪了,相文戎马半生,身经百战,死伤之事比比皆是,何况陕西只是小战,何以‘疚心曷极’?此其一。其二,‘时局多艰,生民涂炭’已非一日,这种忧国忧民之心,为什么新任督军后才有?其三,‘身绾一省军府,自愧无以补救’,可以要求易督嘛,也不至于‘一死以谢天下’呀。再说,任命他为督军前是我同他谈的,当时他乐呵呵的,并无异常情绪。何况他是一粗人,一向乐天知命,何以心窄到如此程度?还有重要的一点,阎相文没有多少文化,遗书不可能写得这么流畅。”

张传宜问:“依你之见,谋杀出自何人?”

吴佩孚说:“这就难说了,我想是政治谋杀无疑。安福余孽、陈树藩爪牙、自己人都有可能。”

张传宜回保定不久,吴佩孚收到北京政府公报。公报说1921年12月24日,新内阁组成:总理梁士诒,外长颜惠庆,内务高凌霨,财长张弧,陆长鲍贵卿,海长李鼎新,司法王宠惠,教育黄炎培,工商齐耀珊,交通叶恭绰。

吴佩孚一看气炸肺,恶狠狠地骂道:“他妈的,上当了!鲍贵卿、齐耀珊、张弧、叶恭绰都是奉系或亲日派,只有高凌霨一人是直系,这是个不折不扣的亲日内阁呀!”

公报收到不久,副官又送来曹锟的电报。电报说,各省都给内阁发了贺电,为了不把关系弄僵,让吴佩孚也发一个。吴佩孚正在气头上,三把两把把电报扯碎:“发贺电?老子给他发唁电!”从此,保、洛、津分歧日趋严重……

内阁成立不久就原形毕露。这天,政务处长白坚武拿着一份报纸来见吴佩孚,指着报纸气愤地说:“大帅,这太不像话了,这分明是眼里插棒槌嘛!”

吴佩孚接过报纸一看,原来是一则国务院命令,赦免段芝贵、张树元、曲同丰、陈文元、刘询、魏宗瀚六人战争罪行,发交参、陆两部。吴佩孚恶狠狠地说:“他妈的,太不像话了!”

白坚武指着另两段新闻说:“你看这儿,更不像话。”

吴佩孚一看,梁内阁居然任命新交通系首领曹汝霖为实业专使,并内定陆宗舆为北京市政督办;还拟将北京市政公所财产及建筑物,向日本政府抵押借款一千万元!更有甚者,正当中日代表在华盛顿进行山东问题谈判之际,梁士诒居然暗中与日本驻华公使小幡勾结,竟拟向日本借款,赎回日本霸占的胶济铁路,再由日本人经营……

吴佩孚拍桌子,打板凳,怒不可遏。他急急地走来走去,又忽然停住,若有所悟地说:“嗯,好吧,看老子怎么对付他!你看吧,一场席卷神州的大风暴即将掀起,就让这场风暴把小丑们淹没吧,就让我再做一次‘弄潮儿’吧!”

白坚武恍然大悟,笑道:“哈哈,好!我明白了。”

吴佩孚说:“馨远,我要向全国发通电,揭露他们的罪行,让全国人民再领略一下我吴佩孚的英雄气概。你拿笔记着。”

吴佩孚边走边思索边口授电文:

……害莫大于卖国,奸莫甚于媚外,一错铸成,万劫不复。自鲁难问题发生,展至数年,经过数阁,幸赖我人民呼吁匡救,卒未断送外人。胶济铁路为鲁案最重要关键,华会开幕数月……乃行将定议,梁士诒投机而起,突窃阁揆,日代表忽变态度,推翻前议……当此一发千钧之际,梁士诒不问利害,不顾舆情,不经外部,径自面复,竟允日使要求,借日款赎路……该路仍归日人经营……举历任内阁所不忍为不敢为者,梁士诒乃悍然为之……经年累月人民之所呼号,代表之所争持者,咸视为儿戏。牺牲国脉,断送路权,何厚于外人?何仇于祖国?……我全国父老兄弟,亦断不忍坐视宗邦沦入异族。袪害除奸,义无反顾,惟有群策群力,奋起直追……

吴佩孚眯着眼听白坚武复述,不时拦住,改动某字某句,直到满意为止。白坚武恭维说:“好,淋漓尽致,鞭辟入里,不愧大将风范!我去发吧!”

吴佩孚说:“馨远,你先坐,我还有话说。”说着,拉开抽屉,拿出一封长信,递给白坚武,“你看这个。”

白坚武一看落款,上写梁启超,日期是湘鄂战前写给吴佩孚的。信中对他发动湘、鄂战争不满,说虽与吴佩孚“夙无一面之雅,义不能默然而息。如执事者大行其威,以武力排除诸障,定会重蹈段祺瑞覆辙!吾所以不避唐突,致书于执事者,抑为爱惜人才起见,对国中较有希望之人物如执事者,皆宜尽善忠告之义”……

白坚武一时摸不清吴佩孚为什么让他看这封信,对这封语言尖刻的信是抱赞同还是否定,因此不敢贸然表态。于是,模棱两可地说:“这封信很直白,也很偏激……”

吴佩孚却逼着他表态:“这封信方严、其锽都看过,不知你作何感想?不妨直说。”

白坚武想,其一,吴佩孚收到这封信时,正是大战前期,他本可却步而未却步说明什么?其二,他在上月召开的军事会上,他还提出恢复“法统”,改造政局,愿亲率十万大军征剿孙中山,因多数人反对而作罢;其三,通观他对靳云鹏,梁士诒咄咄逼人之势,对奉张当仁不让的态度,对孙中山必欲消灭而后快的决心,都说明他迷恋武力,跟段祺瑞从气质上、个性上是一个思想体系。白坚武找准这一基调,大胆地说:“依我看,梁启超不过一迂夫子,他的话可以不听,走自己的路好了。历史是胜利者写的,秦始皇不统一六国,何以成一统?李世民不打败匈奴哪来贞观盛世?当今之乱局不以武力整合,谁肯轻易放下武器?只是必须找准契合点。”

吴佩孚喜形于色地问:“那你说说契合点在哪里?”

白坚武振振有词地说:“玉帅还记得,民国六年你夜走津门跟仲帅说的一席话吧?其中有‘先战而后和’、‘战而始能言和’之语,卑职以为这一方略当今依然可用。当今中国杂乱无章,军阀割据,国力国威无从说起。现在,北有奉张兴妖作怪,南有孙文虎视眈眈,西南各派暗藏杀机,各省军阀都揣着小算盘,这样一个混乱的局面怎么收拾?谁去收拾?一句话,得靠玉帅,得靠枪杆子!玉帅你想,如能打败奉张,政局会怎样?谁敢不听命于我们?还用得着搞‘联合政府’吗?”

吴佩孚说:“唉,仗好打,舆论难挨呀!”

白坚武说:“袁项城说过,中国不存在那玩意儿。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强权出真理。假如直皖战争失败的不是段祺瑞,结果会怎样?”

吴佩孚说:“好!你说是先打奉张,还是先打孙中山?”

白坚武说:“当然是奉张!打倒奉张也即打倒孙文,也即征服了西南。据可靠消息,奉张正与皖系、新旧交通系、帝制犯和孙中山相勾结,组成孙、张、段‘三角同盟’,共同对付直系。这种联合一旦形成,后果不堪设想!必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他个措手不及!”

吴佩孚站起来由衷地说:“哈哈,馨远果然见识非凡!你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张作霖在东北招兵买马,积极备战,准备把军队扩充到三十万人。二十万入关,十万守老巢,决心与我一战。等他羽翼丰满就麻烦了!不过,只有一事我放心不下,老头子安于现状,对奉张抱有幻想,最近他还派曹锐、王承斌去东北疏通关系。”

白坚武说:“老帅胸无主宰,安于小成,又有群小包围,很难有惊人之举。不过,奉张的贪婪会把他教育过来的。”

突然副官报告:“葛处长回来了。”

吴佩孚说:“让他进来。”

葛鉴清生得人高马大,性情粗犷暴烈,字认不几个,说话必瞪眼,张嘴带脏字。他有酒必饮,每饮必醉,天天喝得红头涨脸。为此,不知挨过吴佩孚多少骂。因为他跟吴佩孚时间长,对吴佩孚忠心耿耿,又救过吴佩孚的命,所以吴佩孚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上次涉烟案牵涉到他,吴佩孚一气之下撤了他的职,他不抱怨,不在乎,还是嘻嘻哈哈,大大咧咧。张其锽知道吴佩孚的心,没几个月就劝说吴佩孚复了他的职。他去国务院索饷,刚回洛阳就来见吴佩孚。

一进门,他高腔大嗓地喊:“大帅,俺回来了!啥他妈的内阁,狗屁!老子先到后勤处,他们说研究研究,连去几趟一个腔调。后来逼得没法儿,说得去找鲍总长。我去找鲍贵卿,他推托不见。我说,不见?老子把陆军部大楼炸了!他这才见我,嘻嘻哈哈让我回去听话儿。可再找他,他跟老子藏猫猫。我听咱的人说,你别瞎子点灯——白费蜡了,他们早上下串通好了,把钱给了张胡子。狗日的可恶不可恶?!”

吴佩孚不动声色地说:“行了葛鉴清,回去休息吧。”

葛鉴清喊道:“这些兔崽子,不打不老实!玉帅,你挑头打吧,省得老太太脚趾头——窝囊一辈子!”

白坚武哈哈大笑,吴佩孚一挥手说:“快去吧。”

葛鉴清哈哈笑着,嗵嗵地走了。

吴佩孚说:“馨远,从今天起你一天给我发一则通电,猛攻梁内阁。明天是9日发佳电,10日发蒸电,11日发真电,12日发文电,直到把他攻下台为止。你要迎合国人心理,抓住人们对鲁难的不满大做文章,引起全国共鸣,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还有,你要随时注意保、奉、孙中山、卢永祥、段祺瑞的新动向。”

白坚武领命而去。

不久,连珠炮般的讨梁檄文发表了。佳电揭露梁士诒欲借日款架设沪、汉、宁长途电话的阴谋;蒸电揭露梁接受日款贿赂,重用卖国贼的罪行;真电历数梁亲一派疏一派的罪行;文电犹如“最后通牒”,七日内“如不去职,国民将不再承认卖国内阁”!……调门一次比一次高,态度一次比一次硬。连日来,国内大小报纸,争相刊登吴佩孚的妙文。

鲁督田中玉,苏督齐燮元,鄂督萧耀南,赣督陈光远,豫督赵倜,陕督冯玉祥等等,无不“等因奉此”,接连发表讨梁檄文。直系首领曹锟却一声不吭。

梁士诒如坐针毡,惶惶不可终日,急忙向主子张作霖讨教办法。张作霖也一筹莫展,只能给他吹吹风,打打气,让他继续供职,不必灰心。梁士诒只好逆来顺受,装聋作哑。

1922年1月19日,以吴佩孚为首的六省督军齐燮元、陈光远、萧耀南、田中玉、赵倜、冯玉祥联名通电,以威胁要挟的口吻,要徐世昌“朝纲独断,立罢梁士诒以谢天下。苟以佩孚为无状,即请解吴佩孚等职以谢梁士诒。倘贤奸不辨,忠佞难分,唯有与内阁断绝关系,遇事直接元首”。

梁士诒赖不下去了,1月24日,只上台二十多天,就“请假”回到天津去了。徐世昌再次请颜惠庆代理总理。

连日来,曹锟的日子很难过。他时而对张作霖咬牙切齿,极欲一仗打垮奉张,自己一过总统瘾;时而顾虑直皖战争刚结束,元气尚未恢复,如一战败北,落得身败名裂;时而对吴佩孚的一意孤行、拥兵自重气恼交加。加上他的兄弟和心腹幕僚常在他耳边鼓噪,说吴佩孚的坏话,他对吴佩孚越发不放心。

就在他患得患失、首鼠两端之际,曹锐来到保定。曹锐是直隶督军,曹锟的四弟。幼年在大沽钰盛号米庄学徒,曹锟起家后弃商而仕。他先在天津县任清乡局长,后任迁安知县,宣统三年任直隶藩台,1917年曹锟当上直隶督军后,曹锐借助哥哥的势力当上直隶省长,兄弟分掌一省大权。曹锐贪赃枉法,拉帮结派,疯狂聚敛,引起各方不满。他怕直、奉起战争,天津为首战之地,使他好运难继;同时害怕洛派势力迅速增长,一旦吴佩孚掌握大权,他日子不好过。所以,对张作霖极尽谄媚取宠之能事。

曹锐一落座,就操着一口天津话说:“三哥呀,古往今来‘尾大不掉’的事太多了,你再不管束吴佩孚,咱直系江山就玩儿完了。”

曹锟耷拉着眼皮一声不吭,他对曹锐素无好感。近年来,曹锟收到不少控告曹锐的信,给他带来不少麻烦。他知道,曹锐诡计多端,心术不正,对他的话不敢轻信。沉吟片刻,曹锐又说:“吴佩孚为嘛热衷战争?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事。他是想趁势作乱,把您挤下台呀!”

曹锟气哼哼地说:“哼,你们总说吴子玉这不好那不好,可你们赶上他的有几个?你们这些吃菜货,要赶上他一半儿,也不至于让我操这么大心!”说完,又抹搭下眼皮不说话。把曹锐顶得张口结舌。

曹锐沉默了一会儿,又换了一个角度说:“张作霖有嘛不好?我看够意思。今年一二月间,王承斌三去奉天,人家都很客气,马上派张景惠回访保定,双方定出各自后撤,避免接触的协议;并且在咱的建议下,把奉军全部撤出关外,造成和平空气。还要人家咋样?我看够意思了。”

曹锟叹口气:“唉,此一时彼一时啊。那时他粮饷两绌,兵马不济,‘三角同盟’还没形成,那是韬晦之计呀。现在,今非昔比了。”

曹锐说:“不管咋说,仗还是不打好。张作霖之所以跟咱过不去,因为有个吴佩孚。三哥只要削去他的权力,约束他的行动,在一些事上做些让步,仗就打不起来。不管怎么说,亲戚总比部下亲。”

曹锟说:“你知道个屁!你以为张作霖是省油灯?他胃口大得很,做一点让步就能打动他?他要的是整个中国!要没有吴佩孚,他早动手了,还能等到今天?”

曹锐说:“张作霖兵强马壮,粮饷两济,一旦打起来,咱未尝能赢。三哥呀,再不能叫吴佩孚牵着鼻子走了,闹出乱子来,还是个人吃亏。”

曹锟是个没主见的人,其实曹锐的话句句打动他的心,他问:“你说咋办?”

曹锐说:“我看还是再派人跑一趟奉天,再做些让步。3月8日是张作霖的寿辰,以祝寿为名,好好跟他谈谈。”

“吴子玉那边呢?”

“树干不动,树梢难摇,让他咋呼去,先不管他。我想以亲戚名义亲自跑一趟,探探他的口风,吗事等我回来再说。”

曹锐一到奉天,就去拜访张作霖。他低声下气,满脸堆诚,一口一个仁兄,一副奴才相。张作霖明知他的来意,但就是嘻嘻哈哈不谈正事。每当曹锐提到紧要处,他就顾左右而言他。曹锐一肚子话说不出口。因为,这时的张作霖已今非昔比,段祺瑞已与他相约起事,卢永祥答应他出兵助奉,孙中山决心北伐,湘、川等省也允诺背后策应。尤其令他高兴的是豫督赵倜,决定在直、奉战争打响后,端吴佩孚的老窝……他腰杆硬起来,再不买曹锟的账了。

曹锐碰了几次钉子,越发沉不住气。他只好找张作霖的心腹孙烈臣探口风。孙烈臣奸笑道:“咱大帅想问四爷,到底是亲戚亲还是部下亲?”

曹锐信誓旦旦地说:“当然亲戚亲,俺兄弟绝不干伤害亲家、纵容部下的事!”

张作霖一看火候到了,该揭锅了,于是接见了曹锐。一见面儿,张作霖把报纸往曹锐面前一摔,气呼呼地说:“你看,你们这位吴大人,越发不像话了,他究竟要干什么?还把不把你们兄弟放在眼里?”

曹锐瞅瞅张作霖,怯生生拿起报纸。原来,报上刊出吴佩孚盛赞北京查账大员董康“包公再世”,查出财政总长张弧在盐余借款中假公济私,为奉军筹措军费的不法行为,要挟北京政府查办张弧。曹锐明知这是事实,却故作生气地说:“太不像话了,简直是捕风捉影嘛!亲家千万别生气,我回去一定禀报三哥,为亲家出气。”

张作霖以命令的口吻说:“你回去告诉仲珊兄,他若没能力约束部下,我代他教训他!”

曹锐急忙说:“有能力,有能力。”

张作霖说:“那好,仲帅不是要我提方案吗?我提三点……”说完,扬长而去。

回保定后,曹锟问曹锐事情办得怎样。曹锐叹道:“唉,亲家火气很大,他提出三条:一、梁士诒销假复职;二、让吴佩孚专任两湖巡阅使,不得再问直隶事;三、直军退出京汉路北段,京畿防务交给奉军。”

曹锟“啪”一拍桌子,骂道:“兔崽子,欺人太甚!奉军防务我干个蛋?这哪里是跟子玉过不去,这分明是跟我过不去嘛!”说着,在地上走来走去,厚嘴唇不住地颤抖。

曹锐说:“乍听起来,这三条是苛刻了点儿,可仔细一想,一多半是为三哥好。您想啊,直系兵权大部握在吴子玉手里,您想拿过来不容易,假如他真的跟您耍了叉,还真不好对付。要是借这三条撤了他直鲁豫三省副使,奉军在京畿一占,他吴佩孚能耐再大也没咒念。”其实,曹锐早盯着三省副使的交椅了。

曹锟心烦意乱,一挥手说:“行了行了,容我仔细考虑。你去给子玉发电,让他来一趟。”

曹锐无精打采地去了,半小时后拿着吴佩孚的回电,幸灾乐祸地说:“看吧,这就是你的忠实部下……”曹锟接过一看,立刻脸色煞白,上写:“政务繁忙,不能分身。”他恶狠狠地骂道:“浑蛋!翅膀硬了,老子管不了你了?”

说着,嗵嗵走进电报房,亲授电文:“吴子玉,你若一意孤行,不听将令,我就宣布中立!”

没过十分钟,吴佩孚发回电报:“一切唯大帅裁决,孚绝对服从。”曹锟松口气,回到办公室。曹锐看罢吴佩孚的回电,一言不发。二人沉吟良久,曹锐终于说:“我看事不宜迟,赶快代吴子玉发一则通电,一来弥合保洛关系,二可安抚一下张作霖。”

曹锟问:“什么内容?”

曹锐说:“一、元首提梁士诒组阁,曹张二使均赞成之,佩孚反对梁氏乃反其媚外政策,不涉及其他;二、佩孚服从曹使国人有目共睹,任何谣言均不足信;三、共和国家,内阁失败,国会弹劾之,人民攻击之,不能因佩孚反对梁氏,疑为直、奉之间别有嫌隙;四、直、奉如人身之元气,而内阁股肱也,不能因股肱有疾而自戕元气;五、曹、张二使遇事和衷,初无芥蒂,表面虽有直、奉之名,内容实无畛域之见。以上各节,均证明谣言之不足信,挑拨者别有用心……”

曹锟想了想,稍事改动,以吴佩孚的名义发出去。

奉军络绎不绝开进关内,一路以军粮城为大本营,把军力部署在军粮城、静海县、下马厂,直到德州;一路以长辛店为大本营,占据京汉路北段。

曹氏兄弟面对奉张咄咄逼人之势吓破了胆。奉军还未到天津,曹锐就把省长职务交警察厅长杨以德代理,自己带着家眷、财产逃到保定。驻津军队和政府官员,纷纷撤回保定或避祸外国租界。直军26师师长曹锳是曹锟的七弟,还没见奉军影子,就从马厂弃职而逃,曹锟只好派张国镕代理师长,把部队撤回保定。曹锟下令津浦路沿线直军,不得抵抗奉军,营房及德州兵工厂,让友军使用。并把自己的家属送往汉口,表示愿意下台……

与此相反,洛阳却一派秣马厉兵、同仇敌忾的景象。从4月1日开始,洛阳车站车次频增,许多将校在这里下车。洛阳街头车水马龙,高级宾馆人满为患。使署组成以张其锽、白坚武、张方严为首的接待处、礼宾处、会务处等临时机构。许多参谋、副官、差弁跑里跑外,忙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