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咬人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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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寂寞人的夜谈会

习惯性,我推开“浮生”的大门。

我走到角落里,要了一整瓶Cointreau,将自己的身体重重扔进沙发里。

小马将酒送过来,细心得替我加上冰块,倒了一大杯。

我几乎是抢过酒杯,一口饮尽,当酒精融进我的血液,我才觉得深入骨髓的寒气,慢慢被逼出体内。

我又活过来了。

我静静坐在角落里,细碎的音乐声轻轻摇曳。

“I can't help myself,I've got to see you again……”

“Late in the night when I'm all alone,And I look at the clock,And I know you are not home……”

Norah .Jones浅唱低吟,梦游一般的声音,吐出一句句寂寞的歌词,句句都仿佛唱着我的心声。

我低着头,捧着酒杯,沦陷在宏大的孤单中。

夜越来越深,浮生”的客人都散尽,只剩下老板仍旧安静得坐在我对面的角落里翻一本书。

明明早上,还信誓旦旦,重新振作起来。

可是晚上,整个人的情绪又降到谷底,差点歇斯底里得嚎啕大哭。

我只能安慰自己,情绪朝夕骤变,也是离婚后遗症的一种。

正想好好收拾自己的情绪,小马走过来:“江小姐,我们快打烊了……”

我愣了一下:“要打烊了吗?可我酒还没喝完!”

“小马,如果江小姐愿意,可以再多坐一会儿,我书没看完,还不急着走!我来关店就好了!”老板走过来,手上还捏着那本他看了一整晚的书。

我如释重负,忙不迭地说:“好好好,我再坐一会儿!”

这寂寞的长夜,似乎没有尽头,能够在温暖的小店里多赖一会儿是一会儿。

小马笑嘻嘻说:“寂寞的人都不想回家!”然后哼着歌自顾自下楼。

同是天下寂寞人?我忍不住抬起头看向老板,没想到他的目光也正停留在我的脸上。

我的心莫名其妙慌乱起来,赶紧抓起桌上的酒杯,猛喝了一口。

老板仿佛看出我的窘迫,走到他的专属角落里坐下,继续埋首书中。

我松口气。

偌大的“浮生”,只剩下我同老板俩个人各自占据二楼一角。

细碎的音乐,已经溶入空气。

我感激老板没有无情得将我赶出“浮生”,让我们俩个寂寞的人可以相互陪伴。

霎那间,我竟然对他产生了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相惜之情。

我忍不住举起酒杯,打破沉默:“老板,要不要一起喝杯酒?”

说完,我便后悔了,我怕这高傲内向的老板,会对我说:抱歉,我不负责陪客人喝酒!

果然,他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

然后他说:“江小姐,喝太多酒很伤身体的,特别是在这么冷的夜晚,酒里还加这么多冰块!”

我窘极了,他用更委婉的方式拒绝了我。

我低下头。

谁知,他却站起来,走到我对面:“我请你喝一杯,如何?”

我抬起头:“你请我?”

他微微一笑,点点头:“等我一下!”

他将手中的书,放在沙发上,然后快步走下楼。

我听到他走到吧台处,然后打开柜子,在找东西。

我好奇地拿起沙发上那本书——《高尔夫球场疑云》。

我拥有全套阿加莎.克里斯蒂,对她笔下的每个人物都熟悉得如同老友。

我又对老板增加了几分好感。

这沉默的男人,喜欢读侦探小说,也许没有看起来那样沉闷乏味。

“酒来了!”老板坐下来,将一整套东西放在桌上。

我好奇得盯着他,他将用来煮茶的玻璃壶,放在点燃的烛火架上,然后在玻璃壶中倒上清水,又将一只小小的青花瓷瓶放在水中。

“天寒地冻的时候,喝一壶温热的米酒,最暖身子!”老板说:“整个冬天,我都等客人走了,喝上两杯!”

我点点头:“有时候,不喝点酒,真不知道长夜漫漫,如何熬过去!”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江小姐,我——”

“我叫江绍宜!”我伸出手:“大家都叫我绍宜!”

老板也笑着伸出手:“孙晋洲,朋友都叫我晋州。”

“我光顾浮生四年有余,今日终于得知老板大名,实在三生有幸啊!”我故意开玩笑说。

“你光顾浮生四年有余,今日我终于得知小姐芳名,也实在不易啊!”他居然也不示弱。

我们相识而笑,气氛就这样变得轻松起来。

我忽然很高兴,在这个寂寞的夜里,有人能够和我轻松得说几句话。

“你在看《高尔夫球场疑云》?”我故意明知故问,找话题。

“我是阿加莎的忠实读者!”孙晋洲说:“我收集了全套她的著作。”

“我也是!”我立即展开话题:“夜深人静,无心睡眠时,看侦探小说最易打发时间!”

“这种小说吊人胃口,一拿起来就放不下。我每次非要与作者比智商高低,看自己能不能在谜底揭开前,找出元凶,洞察一切。”孙晋州笑着替我斟一杯热的米酒。

我端起来,酒杯微烫,那热度自掌心专递到心里,果然比握住一杯凉沁沁Cointreau舒适许多。

我赶忙呷了一大口——温热的、带着淡淡清香的米酒,顺着喉头温柔的滑下,满口清甜,又略微有一点回酸。

我接着说:“不过,阿加莎的小说,还是略微显得琐碎,有时候结构没有那样紧密,有好几本,甚至有点拖沓,且不够刺激。”

“柯南道尔在这方面要强一些!”孙晋州说:“但可惜,每一本情节都烂熟于心。侦探小说最忌讳知道结果,再看就觉得索然无味了。”

“你可以尝试看日本侦探小说,我个人觉得还不错!”我积极建议。

“江户川乱步、横沟正史、东野圭吾……我都看过不少。”孙晋州说:“我是地道的侦探小说迷!”

“我也是!”找到同好,我的话匣子也打开了:“前几年,我甚至热衷看《名侦探柯南》。”

“《少年金田一事件簿》我也没放过。”孙晋州也明显激动了。

“除了小说,看推理电影和电视剧也是很过瘾的事情。”我说。

“特别是,关了灯,一个人,看到汗毛竖起来!”孙晋州接着说。

我简直遇到知音,抢过话:“所有烦恼全在九霄云外,整个人沉浸剧情,不能自拔。”

“有时候,天怎么亮起来,都不知道。”孙晋州果然是同道中人。

“不过,一些欧美的推理小说也不错,比如《希腊棺材之谜!》”我说。

“《三口棺材》也不错!”孙晋州说:“是最好看的密室杀人案!”

我们俩都有些激动,几乎把看过的所有推理小说的作者和作品,都拿出来讨论了一番。

然后孙晋州进入另一个话题:“你喜欢倪匡吗?”

“当然!但是只喜欢卫斯理系列!”我说:“他其他的作品我不太敢兴趣。”

“我也是!”

“你最喜欢那一个故事?”我问。

“《老猫》《大厦》《极刑》……”孙晋州说了一串我喜欢的短篇。

“我最爱读他小说的开头,充满悬念,很吸引人。”我差点口沫四溅,忽然间所有不愉快都忘记了。

“他想象力非常人所能及,他甚至能想出,万里长城,是外星人为宇宙飞船修的引航标!”孙晋州一边替我斟酒一边说。

“我大学时候最喜欢看卫斯理,吃饭、走路、上课、睡觉都在看。半夜里总觉得有股寒气自背心升起。”我想起大学那段疯狂沉迷倪匡的日子。

“我也是,为此,好几门功课都差点挂掉!”孙晋州几乎没跳起来:“来来来,喝一杯,为我们惊人相似的经历!”

我们举杯相碰,有一霎那,我觉得世态安康,一切都那么平静祥和。

“大学时光,令人留恋!”孙晋州说:“彼时还不知道人间疾苦,更不知道寂寞为何物,成天埋首书中,要么与同伴嬉闹,连睡觉都七八人挤在一间屋里。不知多热闹!”

“是啊,渐渐长大,过了三十,总觉得有一头叫做时间的怪兽在身后追着你,你不拼命往前跑,它便会一口吞没你,让你瞬间成为白发老妪!于是,努力工作似乎成为生活中唯一的目标,有时候连看自己的兴趣爱好都得牺牲。”我忍不住唏嘘。

“对,三十以后,总觉得时间不多,尝试让生命变得更有宽度。但是我们往往认为在工作上做出成绩,获得认同感,就能实现人生的价值。却反而错过许多人生真正有意义的东西。”

我忍不住连连点头:“有时候,工作会令你迷失自己,让你不知道什么才是生活中最重要的。”

孙晋州说:“所以现在,我停下工作,尝试体会生活中更多微妙的感受。”

我苦笑:“我就没这个福气,我明天便得找工作,否则连生存都有问题。”

“那你就学会享受工作!”孙晋州说。

“也只得如此!”我摊开手:“人类的一切情感问题,在生存危机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

“来再喝一杯,这种酒很清淡,就算多贪几杯,都没关系!”孙晋州又替我将酒添满。

我们一边喝酒,一边继续之前的话题。

没想到,我同孙晋州这样投契,那样多相同爱好,单挑其中一样嗜好,便可聊足一整晚。

我从未想到,自己居然可以这么多话!

我更没想到,这沉默寡言的孙晋州,居然如此妙语连珠,见识深广,爱好庞杂。

我们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仿佛有一肚子话,放了几十年,就等着今日说给对方听。

结果,我们一共喝了5壶米酒,直到天际发白,才各自摇摇晃晃,醉意朦胧得回家。

打开房门,点亮灯,再看见这些静默的家具,我居然没有任何感觉了。

看到松软的大床,我像看到救星一般,猛扑上去。

根本不及多想,便睡死过去。

有时候,人胡思乱想、伤春悲秋、自怜自哀,完全是因为太闲,没有其他事情可做。

这年头,除了总统,谁还能比广告人更忙?

况且我比谁都需要一份工作来维持生计。

可是年末,是最难找工作的时候。

要找一份薪水和职务都好的工作,大概要等到明年了。

果然,当珊珊考到理想的托儿所,子晴也到本市一家甲级医院,担任皮肤科主任。

我投出的简历,却始终音讯全无。

我明白以我的资历,迟早找到工作。可是现在时机不对,需耐心等待。

晚上,我心浮气躁,又摸到“浮生”去找孙晋州聊天。

这几天,我同孙晋州,已经涉猎了十几个话题。

他完全是个聊天的好对手,你说什么他都知道。

其实,单看看他搜集的那三墙壁书,便已经够骇退很多人了。

不过,好在为了做一名出色的广告人,我也曾猛扎书海,很多领域,都有所涉猎。

所以,我们聊起来,正好棋逢对手。

每次道别,都觉得意犹未尽。

我忽然之间成为“浮生”的首席贵宾。

这不,我大摇大摆走进“浮生”,直接坐到孙晋州的专属位置上。

招呼我的人,已经由以前的小马变成了孙晋州。

“吃什么?”孙晋州完全变身伙计。

“吃你推荐的!”我完全信任孙晋州的对食物的品位。

“一份蜜汁烧鹅饭,外加一碟鲜芦笋,再来一碗青红萝卜莲藕花胶汤。”孙晋州问。

“听你的!”我笑眯眯说。

不知为何,走进“浮生”,我整个人松懈成一堆懒人沙发。

吃过饭,孙晋州照列过来同我聊天。

他借了几本东野圭吾最新出版的推理小说给我:“借给你晚上失眠时候看!”

“每晚来同你聊聊,”我笑:“比吃安眠药还管用”。

“那我要收治疗费!”孙晋州开玩笑:“按小时计费。”

我们开着玩笑,把话题扯开。

然后我们惊奇的发现,我俩都是标准的爵士乐迷,把过往的爵士名伶一一细数了一次。

等说到茱莉伦敦的时候,孙晋州忽然站起来:“放张专辑给你听,我才发现的一个纽约的乐队IVY,里面的主唱是个法国女孩Durand,声音简直棒极了,和茱莉伦敦有异曲同工之妙。”

说完,孙晋州便到楼下去换音乐。

“Bye bye baby,don't be long!

I'll worry about you while you'are gone……”一把又甜腻又伤感的声音,迅速填满整个空间。

我惊异极了,居然有人拥有如此矛盾的嗓音,仿佛腻暖的蜜糖融进了冰凉的苦艾酒里。

整个晚上,我同孙晋州将这张专辑,反反复复听了无数遍。

开头是孙晋州请我喝米酒,后来他的米酒被我们喝光了,我又把我存在这里的Cointreau拿出来喝。

临走时,我只觉得熏熏然然,整个人轻得几乎可以飞起来。

出门时,我握住孙晋州的手:“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孙晋州谨慎地将手自我掌中抽出:“我如今算是有了生平第一位红颜知己啊!”

“红颜?”我低头打量一下自己日渐粗壮的身形,我胡乱比划了一下:“你别错把黄颜当红颜了!”

孙晋州笑着猛摇头。

我冲他用力挥手,大步流星向家走去。

借着酒精,很快便入梦。

梦中,我四处面试,都遭受无情拒绝。

所有人都冷笑看着我:江绍宜,你也有今天。

我躲进一条幽深的巷子里,心内无比凄惶。

只想找到最亲近最亲密的人,赖在他肩头痛哭一场。

我掏出手机,拼命拨着号码。

终于,旭生声音传过来,这一刻,周围一切都忽然淡出,全世界只剩下他的声音。

旭生说说:“我在陪妻子逛街!”

妻子?

我不是他的妻子吗?

即便在梦中,我也忽然明白,不,我已经不是温旭生的妻子了。

我沉默了,如被人当胸猛插一刀。

我想说话,想求旭生不要离开我。

可是,电话忽然碎了,紧接着,我整个人开始龟裂成碎片。

我惊得从梦中坐起来,一背的冷汗。

原来,在梦里,在我最深的潜意识里,我仍旧当温旭生是最亲近,最亲密,最可靠的那个人!

出了状况,我还是会条件反射地寻找他,固执得认为,只要握住他的手,天大的事情都能解决。

我鼻子一酸,眼泪便滚滚而下,拥住被头,像个孩子般呜呜痛哭起来。

在外人眼里,我一向是雷厉风行,刀枪不入的女强人。

但此刻,理智与学识都救不了我,黑暗里回忆最是伤人。

铜墙铁壁筑成的意志也会被这一刻的虚弱无助所摧融,除去最亲密,最信赖的人,谁还能令我们毫无防备的遭受致命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