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地底惊魂
第一节 蜀中唐门,美人唐心
这是我的疏漏,其实一上到地面,就应该去找那个孔洞才对。
重新仰面躺下后,一点一点回想着隧道里的恐怖情况,简直步步惊心。如果不是发现了那奇怪的壁画停下来,我们一行人只怕都要给那水袖卷走,永远葬身于不见天日的地下。
手机铃声响起来,那是苏伦的手机,刚刚随手放在桌子上,匆忙间忘记带走了。
显示屏上是手术刀的号码,我随手接通了电话,先自报家门,以免对方误会。
手术刀豪爽地笑起来:“风,老虎说要过去看你,可惜他带着的这位漂亮小姐太娇气,怕吹朔风,他又不忍心把人家一个人抛下。怎么办?你回别墅一趟好不好?”
我无声地苦笑:“做手术刀那样的江湖前辈真好,不必亲自动手,只要安排吩咐几句,自然有大批兄弟替自己卖命。唉,我们在隧道里冷汗满头的时候,他想必是坐在阳光明媚的豪华客厅里,舒舒服服地品酒聊天……”
其实,我的人生理想,便是做一个超越以手术刀为标杆的业界前辈的绝顶高手,并且深深相信自己一定会实现自己的誓言——但是,超越以后呢?也高台华屋、美女醇酒地休养起来,养尊处优?
我喜欢手术刀这样的华贵生活,但那不是我人生的全部。
“怎么不说话?出了什么事?”手术刀很警觉。
我顿了顿,反问:“萨罕长老呢?怎么没来营地?”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听筒里已经传来一阵豪爽之极的大笑声,如龙吟虎啸,震得我耳膜都在深深作痛。那种发自丹田的笑声,没有二十年以上的内家真气是根本无法发出的,而且,就算有了内家真气,缺少大陆蜀中神秘门派的调息运气秘术,也笑不到这么响亮、厚重。
所以,听到笑声我就知道是老虎到了。
“小风,要不要我帮忙?据古籍资料上说,金字塔下颇多毒虫蛇蝎,我请了一位高手过来帮你,而且是绝顶聪明美丽、毒术绝对一流、天上人间无双的高手,就在我身边。这样,你先回来,见见小心,咱们兄弟痛痛快快喝上三天三夜,然后再合伙去搞定那个什么破烂古墓……”
老虎连笑带说,根本不容我插嘴,足足有三分钟时间,听筒里一直回荡着他的笑声、口沫横飞的说话声,连带着一种重拳绞动空气的呼啸声。他说话的时候,喜欢打手势比画,外家硬功又高得出奇,随随便便挥手,就会发出拳风呼啸。
我了解老虎的一切习惯,重新躺下,准备等他大江奔流一样说够十分钟再开始正常通话,反正苏伦的手机电量还是满满的,不必担心突然断电,耽误正事。
老虎只说到第四分钟上,我突然听到一声浅浅的叹息,从话筒里清清楚楚地传出来,令老虎发出的一切动静刀斩般顿时静止。
我陡地一惊:“这是谁?武功如此之高,竟然凭着一声叹息就把老虎的所有噪声压下去了?”听得出那是个女孩子的声音,娇娇弱弱的,微微带着病态,一声叹息后,再没有别的声音发出。
再过了一会儿,听见老虎用一种最不正常的语调,轻之又轻、慢之又慢地问:“小心,你慢些走动,当心地滑。”
又隔了一会儿,老虎再次开口:“那张云丝石椅子太凉,我来帮你铺个软垫,稍等一等……”电话里当的一声,应该是话筒被丢在桌面上的动静,然后,再听不到老虎说话了。
话筒里最后出现的是手术刀的声音,不过已经压得很低:“萨罕长老病了,就在别墅里,是最急性的病毒性疟疾。我请了开罗最好的医生在这里,你们回来吧,有什么事回来说……”
我感觉自己空前的郁闷,因为老虎向来是说话像打雷、喝酒像喝水的江湖豪杰,怎么会突然为了一个女孩子变得娘娘腔起来了?这个叫“小心”的女孩子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轻易将老虎降服?
既然萨罕长老出了状况,或许我们真的该回别墅去商讨一下对策才是。
苏伦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帐篷门口时,鬓发散乱,大汗淋漓,更是狼狈。
她的话让我陷入了极度的沉默:“没有洞口,我按照你指出的位置,方圆一百米内地毯式搜索,什么都没发现,只有沙子,数不尽的沙子。”她走到桌子边,颓唐地坐下,拿起自己的手机。
“手术刀先生来过电话,萨罕长老病了,咱们是否先回别墅一趟?”
我茫然地重复着手术刀说过的话,一直都在猜疑萨罕长老突如其来的病倒会不会跟地下的怪兽有关?
苏伦倒了杯水,小口啜吸着,不发表意见。
“回去?还是不回去?”我追问。
苏伦依旧沉默,点点头,用力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水花飞溅。无形中,我们的隔阂又无故加深了,但我没力气更没心情解释。
简单地向谷野告了个别,什么也没提,只说是回手术刀的别墅查些资料。这狡诈的日本人,肚子里肯定也有更诡异的资料瞒着我,对他真的需要两分真诚、八分提防才是。
谷野已经变成了标准的苦瓜脸,我告辞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藤迦一直在一架白色的帐幔后面专心地翻阅一本足有半尺厚的泛黄的典籍。相比我而言,谷野一方觊觎土裂汗金字塔日久,肯定是资料翔实地有备而来。
我很想知道那典籍上写着什么,可我没有任何继续留在帐篷里的理由。日本人的脾气都很古怪,拼命救了藤迦,她却连半个感谢的字都没有,令我齿冷。
这个年代,信息就是金钱或者生命,如果不出意外,这群日本人才不会拿出自己的底细跟我共享。
一路上,苏伦把悍马吉普车的油门踩到底,噪声把我震得头疼欲裂、昏昏沉沉。
出了沙漠,重新闻到城市里的新鲜湿润空气,我忍不住想大声欢呼。沙漠里那种枯燥干涩的环境,根本不是正常人待的地方,还是红花绿草的城市生活比较适合我。
苏伦一直沉默不语,用一副巨大的墨镜遮住脸,紧抿着嘴,仿佛跟我八辈子世仇一样。
古人说:女人心,海底针。我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因为她是手术刀的妹妹,得罪她就是不给手术刀面子。
吉普车在别墅的主楼前停下,我想象中的老虎大步流星赶出来迎接我的动人场面并没有出现,台阶顶上,只站着满脸淡淡微笑的手术刀。同样是剪裁合体的名牌休闲服饰,掌心里同样握着一杯红酒,脸上同样堆砌着优雅的笑,但我一眼就看出他内心的不安。
“风,几日不见,晒黑了!”手术刀拍着我的肩膀,手指上的几个戒指傲然反射着珠光宝气。
苏伦把吉普车丢给仆人们,拾级而上,径直进了客厅,根本没向手术刀打招呼。
手术刀愕然向着我:“怎么?你们——闹矛盾了?”他晃动着酒杯里的冰块,忽而下意识地长叹一声。忧愁的人总会无意识地叹气,只是不自知而已。我的心不断地向下沉,因为能令手术刀如此担心的事,不会比隧道里出现怪兽那件事更容易对付。
我走进玻璃雕花大门才发现,原先的大理石地面上全部铺了厚厚的波斯地毯,五彩斑斓,踩在上面柔软无比。
“这——怎么?别墅要换装修风格?”我有些疑惑,原先的顶级大理石地面造价昂贵,又何须画蛇添足地加层地毯在上面?
手术刀苦笑:“老虎说了,小心身体纤弱,畏寒怕冷,所以单独要我铺层地毯。不知道他犯了什么毛病,弄了两个怪人在身边,一白一黑,要是换了我,愁都愁死了。”
我们边走边聊,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那些核心大事,要等到书房里坐定后才能细谈。
老虎跟我有过命之交,按说老朋友见面,早该冲出来紧紧拥抱相迎才对啊?
“他们在二楼的主卧室,那个叫唐心的女孩子看上去非常怕冷,这种天气,已经穿了两层狐裘,还带着暖手炉。风,你跟老虎交情深,替我问问他到底弄这两个黑白怪人来干什么?”
手术刀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径直去了书房。
我不知道他跟老虎之间是什么关系,也不好细问。江湖上的事,问得越少越好,别人的秘密并非都愿意直接抖搂出来。
沿着古老的石砌楼梯向上,阶梯上细密地铺着地毯,根本不露出原来的一点点石头底子。
我忍不住笑了:“搞什么啊?也太兴师动众了吧?”自己不喜欢矫揉造作的女孩子,如此高调行事,看来那女孩子非富即贵。
按照我的江湖阅历,听到“唐心”两个字,应该本能地联想到江湖传说中的一个著名门派,但我太累了,全部心思都在土裂汗金字塔上面,根本没把这个怕冷的女孩子当回事。
二楼的走廊宽大干净,一人搂抱那么粗的石柱上,刻满了古埃及传说中的神秘故事和图腾雕像。
“老虎,老虎,我来了,快出来!”隔着主卧室的胡桃木门还有十步,我放开喉咙大叫,声音在走廊里回荡着,吓得旁边鸟笼里两只花花绿绿的非洲鹦鹉扑扑棱棱直跳。
老虎并没有应声而出,但那门无声地向里面打开了。我紧赶了几步,走到门边,张口叫着:“老——”只叫了一个字,有一柄雪亮的软剑已经劈面而来,颤巍巍地点向我的喉结,剑尖又亮又细,带着咝咝呼啸的寒气。
我吓了一跳,急忙侧身缩颈,间不容发地避开这一剑。
软剑轻飘飘地一颤,幻化成四个精光闪耀的光环,层层叠叠向我头顶套下来,杀气澎湃,变化精妙,这出剑的人绝对是个剑术中的绝顶高手。
我胸中的郁闷无处发泄,索性兵行险着,矮身中宫直进,脖颈发力,一下子用头顶在对方心口窝的部位。贴身搏斗,对方的剑已经派不上用场,在我的大力头顶之下,借力后翻,曼妙无比地后退五米,站在大卧室中央。
我这时才看清,向我出剑的人不是肩宽背厚的老虎,而是一个瘦削到极点的年轻男人,浑身穿着紧身黑衣,腰杆细得像发育不全的小女孩,但他明明白白是个面目清瘦冷静的男人。
“咳咳……”有个女孩子的咳声从床边响起来,床上铺着至少有两层厚厚的白色鸭绒被,全部覆盖在那女孩子身上,直盖过胸口。她的两只手紧紧握着一只青花骨瓷的精致暖手炉,一本正经地倚着床头而坐。
黑衣男人的剑尖仍旧遥指向我,颤动着,如一泓粼粼的清泉。
我终于看到了自己最想见的老虎,他手里职业性地握着一柄三寸小刀,不过另一只手握着的却是一个硕大的鲜红色的苹果。刀是他惯用的杀人武器,现在却用来削苹果,唯一相同的,是驾轻就熟的手指上的灵活动作。
每次看到那种精致小刀在老虎粗大的手指间运转自如,我就由衷地赞叹造物主的神奇。像老虎这样外形彪悍的壮男,偏偏有一手绝佳的轻功、暗器、药材、盗墓功夫,更难得的,他的“缩骨功”练得出神入化,能把自己庞大的身子隐藏进一个普通的旅行箱里去。
关于老虎的传奇故事,就算再开一本书,都不一定能详细讲完。
他低着头专心削苹果,所有被削下的皮连成窄窄的一条,一直垂落到地下。
我张嘴要问话,老虎翘起左手的小指,向我悠闲地摆了摆,示意我噤声。我更郁闷,横眉怒目对着那黑衣男人。他脸上生着一双修长的眼睛,单眼皮,小鼻子,小嘴,人中跟颌下没有一根胡须,让我不期然联想起历代皇帝深宫里的小太监。
他慢慢把软剑插进黑色的腰带里去,双眼凌厉如剑地看着我。
女孩子接过苹果,轻轻咬了一小口,嘴角露出微笑。她的眼睛大而亮,睫毛黑且密,又出类拔萃的修长,向上自然而然打着卷。她的头发很长,轻松地披拂在肩后,显得超凡脱俗般的纯净。
老虎长出了口气,轻声问:“好吃吗?”那种甜腻的声音让我浑身倏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能说出这种甜蜜蜜的情话的男人,绝不可能是我从前熟知的江湖豪侠老虎。
女孩子点点头,紧了紧雪白的狐裘领子,翘着指尖,向黑衣男人一指:“宋九,你可能不是风先生的对手,小心些。”她的动作高雅华贵,带着大国公主般的与生俱来的倨傲,让人下意识地生出“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敬畏。
初见藤迦之时,觉得她很高傲,但心里总是不以为然,对她的美、艳、傲并不认同。
现在见了面前的这个女孩子,打心底里觉得她纯美得像块未经开凿的绝世美玉,只要能远远看着她、听着她,心情便无比愉悦。
老虎起身,晃动着宽厚的肩膀,轻声呵呵笑着:“小心,我给你介绍,这位是我的好朋友杨风。”
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连老朋友见面时的拥抱都免了,只赖在床前不肯挪步。
“咳咳,风先生好,久仰了。”她微笑着,半仰着下巴,露出脖颈上两条清晰动人的“美人骨”。她眯着眼睛笑的时候,眼底会流露出一阵阵波光潋滟般的动人柔情,直逼近我的心里。
“风,这是小心,唐心。那个是宋九,小心的保镖。”
黑衣男人充满敌意地向后退去,一直退到唐心的床边去,手指一直按在软剑剑柄上,神色凄清孤傲,如同一只被惊动的夜枭。特别是那种对任何人都不信任、都有敌意的眼神,不像人,只像一头被自然放纵坏了的野兽。
不清楚老虎在哪里捡了这两位高人回来,我只能装出笑脸:“唐小姐好,宋先生好!”
宋九弹了弹剑柄,洒脱地昂着头哼了一声,算作应答。这家伙虽然装束怪异,但在剑术上的造诣却十分了得,刚刚出了那两招,竟然融合了中国剑术与西洋技击的精华,虽然只是两剑,足见变化万千、师出名门。
“风,小心知道你已经参与了发掘土裂汗金字塔的事,才催我急促赶来。她需要金字塔下面特有的千年尸虫配药,想必你不会驳老朋友这个面子吧?”
老虎的表现早就失去了应有的方寸,像个傻乎乎的乡下农夫般喋喋不休,最可气的是他每说一句话都要献媚地回头去看唐心的脸,简直像极了第一次坠入爱河的青涩毛头小子。
我坐进桌前的欧式圈椅里,舒舒服服地伸直了腿,慢条斯理地问:“配药?唐小姐是大夫吗?”
千年尸虫这种东西,是金字塔里木乃伊身上的特产,能够在毫无氧气、毫无食物的情况下,把身体里的呼吸、运转器官自闭起来,经几千年不死。尸虫身上寄生着很多金字塔里特有的奇奇怪怪的细菌,哪怕仅仅指甲盖大小的一片肢体,都有极高的科研价值,是全球医生疯狂求购的宝贝。
“不是。”唐心笑着,又咬了一口苹果,笑不露齿地嚼着。
“那么,这尸虫你弄来做什么用?”
“这个……我是用来配药,克制天下五毒,风先生对下毒、解毒的事也有兴趣吗?”唐心将苹果向旁边一递,老虎立刻伸手接过来,配合得像世间服务最周到的奴仆。
我认真地盯着唐心的脸,心里一阵毛骨悚然。
天下五毒,指的是地球上生长的毒性最烈的五种生物,每个地域、每个大洲、每个民族对这“五毒”的定义都不同。据我所知,在亚洲大陆,五毒指的是天敌蝎、白花蛇、青面蜘蛛、千足蜈蚣、金眼蟾蜍。这五种毒物身体里包含的毒素,只要有十分之一毫克进入人的血液,受者立毙,无药可救。
“你是……你是什么人?”我知道自己的牙齿在打颤,但强行忍住。
“蜀中唐门,唐心。”
我“啊”地叫了一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忙不迭地又后退了十步之多,停在窗前。
蜀中唐门,不仅仅是武侠小说家故事里杜撰出来的东西,而是实实在在存在于江湖之中,具体居住地址大致在云、贵、川一带高山峻岭莽苍丛林里。这一派的人,个个精于制毒、下毒、解毒,而且因为居住环境和江湖恩怨的缘故,唐门的每一个孩子生下来后,就被日日夜夜灌输以狭隘、偏激、暴戾、残忍的思想知识,直到成长为一个标准的与天下为敌的毒人。
“风先生如此聪明的人,早该猜到我的来历了吧?”唐心唇角弯成动人的曲线。
我暗骂自己该死,听到“姓唐、怕冷”这两条,早该猜到其人跟蜀中唐门有关了。老虎带这么两位危险的高手回来,怪不得手术刀会发愁成那样子。
我早就预想到一旦发掘土裂汗金字塔的消息被散发出去后,各路江湖人马必定会纷至沓来,应接不暇,但没想到,第一个露面的竟然是蜀中唐门的人。
“千年尸虫对你们来说根本毫无用处,反倒是个祸害。而且,我们唐门可以提供抵御一切毒物、毒气、毒素的方式……咳咳……”说到这里,唐心又咳嗽起来,伸手捂住嘴唇,脸色越发苍白。
仔细看过去,她的黑发中,微微地有绿色的磷光闪动,好像掺杂着许多绿色的头发一样。
我定下神来,转向老虎:“这个忙一定得帮吗?”
老朋友见面,出手先给我个难题,而且地下隧道里发生的所有怪异变化,还没来得及通告手术刀——连金字塔都进不去,何谈什么尸虫不尸虫的?
老虎耸耸肩膀:“当然,小心说的话就是圣旨,一定得照办。你说,需要什么条件?”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默默地攥紧了拳头。因为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江湖记载蜀中唐门所精通的蛊术里面,有一种叫做“帝王蛊”的,会令中蛊的人对下蛊者顶礼膜拜,如同草民叩拜帝王一般,俯首帖耳。
依照老虎的性格,对某个人如此恭敬服侍,就算从前对自己的爹娘、对族里的长辈都从没有过。云贵川一带的蛊术神秘莫测,多达上千种的蛊毒让人防不胜防,就算老虎是高手中的高手,也难免会着了对方的道。
我强笑着抹了把脸:“没条件!没有一点儿条件,大家是好兄弟,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没问题。”
第二节 帝王蛊
唐心陡然冷笑了一声,唇角仍在翘着,左腮边显出一个又小又浅的酒窝。她的目光虽然并没望着我,但有一股深切的寒气从我的头顶直落到脚心。
生着绿色头发的人,本来就透着万分诡谲,再一想到她的神秘身份,忍不住令我浑身一阵战栗。那面容冷漠的宋九仿佛石雕木刻一样,手指压在剑柄上,双目平视,目光空洞。这三个人此刻的情形,都不算正常,特别是向来豪爽侠气的老虎,突然变成好好先生一样的娘娘腔,尤其让我从心底里恶心。
退出主卧室,有个白色长衫的仆人恭恭敬敬地在门外等候着:“风先生,主人在露台等您,这边请——”
我心事重重地跟着那仆人穿过几道拱门,走到露台上,根本无心他顾。
手术刀的心事似乎并不比我轻,手里握着杯酒,另一只手支着太阳穴,侧着身子缩在一张古式的香檀木椅子里。他的脚边,老老实实地卧着一条土黄色的沙皮狗,正埋着头呼呼酣睡,庞大的身子缩成一圈。
桌上的酒瓶开着盖子,已经喝去了一半。
“风,开门见山说吧,你跟苏伦之间绝对有误会。事情紧急而古怪,咱们把那些客套话全去掉,只描述事实好了。”他随手按下旁边的一架高精度录音机的播放键,一阵轻微的交流电波声之后,传来谷野的声音:“渡边长官阁下……”
我的思想一下子警醒起来,那应该是苏伦弹在谷野身上的窃听器留下的所有录音。
手术刀淡淡地笑着,晃动着杯子里的酒。夕阳的光影映在水晶杯里,留下动荡不定的美丽幻影。他的手指依旧修长稳定,归隐这么久,好像他从来都没停止过体能的锻炼,所以,目前无论从哪方面看,他仍是盗墓这一行的高手。
“你误会了苏伦!资料太长,情况那么急,如果没有适当的剪接,你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消化这些资料。风,苏伦做事,向来精简得当,进退有度。我希望,你们两个成为好朋友、好拍档,甚至……”
他笑着,仰面饮尽杯中的酒,苍白的脸上浮起一阵酡红。
对他的话,我不置可否。导师曾经明确地告诉过我:“财帛动人心,在盗墓、考古这一行里,永远不要把自己的后背卖给任何人,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妻儿。一旦你开始相信某个人,推心置腹和盘托出,那就是你的死期到了。”
我相信手术刀,不过是有限度的相信。
录音带经过剪辑后,大部分是那个日本胖子渡边俊雄在讲话。他谈到日本目前在亚洲的地理位置、经济形势,似乎有某种迫在眉睫的危机剧变,类似于“日本沉没”那样的危机。所以,他命令谷野无论如何打开古墓,找到“终极镖靶”,解脱日本面临的灭顶之灾。
“终极镖靶”这个词汇,只是我的转译,而渡边俊雄说的,则是类似于“标志、信号堆、空中打击标记”的意思。
录音带明白无误地传达了这么一个信息:古墓里,有件关乎整个日本本土兴亡的法器,为了大日本帝国的前途,他们必须拿到它。
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挽救或者毁灭日本本士呢?
现成的答案有一个,那就是——“原子弹”。二战末期,美国的原子弹小试锋芒,让日本天皇最后束手投降。所有的战争教科书里,都或多或少地提到过,日本最怕的又最渴望得到的就是原子弹这样的重型核武器。
我脱口而出:“金字塔里——原子弹?核武器?”
这样的信息的确够让人震惊的,最古老的历史跟最现代化的武器怎么可能同居一室?如果土裂汗金字塔里有原子弹,日本人是如何得知的?迄今为止,金字塔还没有被突破打开,原子弹又是谁放进去的?
疑问一个连一个,我脑袋又开始疼了,赶紧倒了杯酒,灌下一半,让酒精无声地暖化着自己的五脏六腑。
苏伦是何时走进露台的,我并没发觉,但我鼻子里闻到了重重的西药和血腥味道。
她已经换了一件宽松的阿拉伯式白色长袍,腰间束着一条花团锦簇的丝绸腰带,可能是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地披垂着。
“你还好吗?”手术刀疼惜地看着她,伸手示意,让她坐在自己身边的藤椅上。
药味越来越浓,我骇然问:“苏伦,你受伤了?”
这是在手术刀的别墅重地,不可能受伤,难道是在回别墅之前——
苏伦浅浅一笑,态度冷冷淡淡地:“是,一点儿小伤,没事。”我们之间的隔阂仿佛寒冬里的冻云,沉甸甸地架在两人中间,无法粉碎更无法顺畅沟通。我是男人,其实应该大度一些,就算她隐瞒了什么资料,我也该一笑置之才对,但手术刀的话突然让我跌入冰窖:“风,苏伦的伤,是‘雾隐一刀流’的忍者留下的,你能想到吗?你让她去寻找意外出现的光柱洞口,她去了,结果遭到的却是忍者的伏击。感谢上天,她能杀退强敌,活着回来,否则……否则……”
他眼里露出要吃人的饿狼般凶悍的寒光,潜台词当然是“不会放过你”之类的。苏伦向他身边靠了靠,两人双手紧握,兄妹深情溢于言表。苏伦的腰间鼓鼓囊囊的,我猜长袍下面至少缠了四五卷绷带。
雾隐一刀流,是日本忍者门派里出手最残酷的,而且向来不遵循“一对一单挑”的日本武士法则,最擅长群殴、伏击、偷袭,是江湖上最下流的杀手之一。能杀退他们的进攻,足以看出苏伦的武功之高。
“苏伦,我不知道……我错怪你了……”
去搜索那个光柱孔洞的事,是由我而起,我必须得道歉。一瞬间,原先对苏伦的怨恨、不满都烟消云散了。
手术刀拍了拍掌,白衣仆人端着一架小巧的投影机进来,打开开关,立刻有影像投射到侧面的白墙上。
“这是关于土裂汗金字塔的一些新资料,请看一下。”等那仆人走出去,手术刀才淡淡地指着那面白墙。影像里首先出现的是一个须发皆白的埃及老头子,身上穿着华丽的五彩锦袍,脖子上悬垂着四五条漆黑的法珠项链。
老者从一辆豪华房车上走出来,与前来迎接的手术刀亲热握手。
不必问也知道,老者就是埃及人的精神偶像萨罕长老,一个号称“永恒不死”的真主仆人。
“其实,我只要听到最简要的文字资料就好,不必全部看完吧?”目前来看,时间异常宝贵,多耽搁一小时,沙漠营地里还不知道要发生多少变化。
画面开始快进,描述的都是手术刀与萨罕交谈的情景。他们的谈话内容早已经被打印出来,就放在投影机旁边,除了那个神奇地被流弹击中的事件,似乎并没有太引人注目之处。
“风,我感觉……老虎是不是……”手术刀取出烟盒,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玩弄着,并不急于表达出自己的意见。我扭头与他对视着,相互微笑,同时慢慢地吐出“帝王蛊”这三个字。
手术刀满意地擦亮了火机,没有点烟,只是凝神注视着Zippo火机稳定优雅的火焰。如果他也觉得老虎是中了帝王蛊的话,那蜀中唐门的人必定是带着敌意而来,而老虎不过是他们的一架梯子。
人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像老虎这样的江湖高手,也会偶尔栽跟头,再说,败在蜀中唐门手里,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帝王蛊、帝王蛊、帝王蛊……”手术刀喃喃地自语着,伸手取过一张资料纸,在火焰上点燃。空气中飘过一阵焦煳味,那张普通的白色打印纸,飞快地被烧得卷起来,最后在手术刀的两指间化为灰烬。他弹了弹指甲,最后那一点小纸片也燃起来,随后,黑色的灰烬忽忽悠悠地从半空飘下。
“风,你看到了什么?”他沉沉地问。
一阵风吹过来,焦煳味全部消失了。我看到什么?除了那些灰烬,什么都没看到。
他继续自言自语下去:“萨罕长老说,每一个金字塔里都埋藏着一只幻象魔,或大或小,或年轻或衰老,都有,无一遗漏。金字塔是法老王的墓穴,幻象魔则是守护墓穴的忠仆,永远护卫着法老王的英灵。那些刻在石门、石壁、石棺上的咒语,并非人为涂抹上去的,而是幻象魔的杰作……”
夕阳半落,露台陷在昏黄的光影里,手术刀的声音阴郁而迟缓,仿佛在故意模仿沙漠巫师的口气。
关于幻象魔,许多典籍也有记载,最典型的莫过于《天方夜谭》里渔夫和魔鬼的故事。那个魔鬼,就是被囚禁于所罗门王铜瓶里的幻象魔,体型能大如高山峻岭,也能瞬间化为青烟缩于狭窄的瓶子之内,变化无穷无尽,法力千奇百怪。
苏伦吸了吸鼻子,把长袍裹紧了些。
“谁想打开法老王的墓穴,都会遭到幻象魔的报复,死无葬身之地并且祸及全家、全族。所以,真正信奉法老王的臣民,是永远都不会动盗墓的念头的,无论贫穷贵贱,都会远远避开幻象魔的侵扰。而它的主人,伟大的法老王,也会施加咒语在幻象魔的身上,让它分清敌我好坏,不得滥杀无辜……”
这些话,典籍上面都叙述过,不过,我总以为那是埃及法老欺骗震慑无知百姓的谎言。所有的统治者,为了巩固自己的江山天下,都会制造出种种神奇之极的传说,以表明自己受命于天来管理国家。谁若反抗他,就是反抗上天的旨意。
我站起来,准备离开露台,先去洗个澡。在沙漠里这么多天,身上脏得厉害。
“风,记得这些话,萨罕长老说,一定要你记得这些话!”手术刀匆匆结束了自己的转述,也站起来,揽着苏伦的肩膀。他们兄妹望着我的目光,充满希冀和期待,仿佛我是某个拯救世界的英雄。不过,我知道我不是。
“风哥哥,我也要说声——对不起……”苏伦眼角带着泪光。她当然应该明白,我不会故意设下“雾隐一刀流”的圈套来害她的。至于那些诡异的忍者为何在营地附近出现,大概只能去问日本人谷野了。
在别墅巨大的温泉浴室里,我脑子里始终盘桓着“幻象魔”和“帝王蛊”两件事。在地下隧道里看到的情景诡秘得无法言喻,如果按照萨罕长老的理论,那应该就是守护土裂汗金字塔的幻象魔才对。
既然是幻象魔,一切都会是幻象,那么,那些无辜被吞没的人呢?都只是暂时被禁锢搁置起来了?他们仍然活着?
如此一想,心头如释重负,毕竟四十几条人命不明不白地消失了,会让我一辈子都良心不安。
中了蛊的老虎,也需要解蛊高手帮忙——
面对蜀中唐门的人,几乎每一分每一秒都要小心谨慎,的确是个极为棘手的问题……
边想边洗,一直耽搁了近一个小时,我才浑身干净地从浴室里出来,换上了仆人为我准备的绣花长袍,踏着黑缎子拖鞋,缓缓走到餐厅。
餐厅装饰风格为传统的埃及风格,到处张挂着五彩斑斓的纯羊毛挂毯。
所有的餐具都是纯银制成,擦得亮晶晶的,而长达四米的长条餐桌上,铺着雪白的绣花桌布,银盘子里摆满了整只的烤羊、烤鸡、烤牛腿、烤大雁、烤火鸡。
空气中到处都是薄荷叶和迷迭香的味道,让人禁不住胃口大开。
每张座位前的酒杯里,都斟满了粉红色的上等埃及红酒,那是用大漠里产量极低的原生野葡萄秘法酿制而成的,非但鼎鼎大名,并且价格昂贵得让苏格兰威士忌生产商无不汗颜。
我先看到了高傲华贵的唐心,身上的狐裘白得耀眼生花,而她脸上若有若无的笑,伴着红唇之间两排时隐时现的细密的白牙,仿佛生来便公主、女王般高贵无比,人人必须仰视才能表达出心里的敬慕。
她身边坐着满脸柔情蜜意的老虎,身后隔着五步远,则是笔直地站着的宋九,永远板着脸,手指永远按在剑柄上。这三个人仿佛连为一体似的,永远都会同时出现在我的视野里。
苏伦起身向我点头微笑,她旁边,坐在主人位置的手术刀则略带悒郁地看着酒杯发愣。
我坐在苏伦身边,鼻子里闻到她袍袖上淡淡的薰衣草幽香,心神为之一振。与唐心相比,她毫不张扬,沉着干练,是个理想的工作拍档。
“各位,请举杯,欢迎我们伟大的客人,来自蜀中唐门的唐心小姐、宋先生,还有名满江湖的大侠老虎。中国有句古话,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请大家开怀畅饮,不醉无归。”手术刀的祝酒词说得婉转得体,但宋九一直都老老实实站着,眼皮都不眨。
“宋先生请入座好吗?今天到场的都是我的朋友,请坐下来……”
唐心轻轻翘了翘兰花指,不动声色地打断了手术刀的话:“他只是我的仆人,手术刀先生,如果要他入座,您最好把别墅里所有的仆役女佣都请来入座,那样方便吗?”
老虎正殷勤地剥了一粒葡萄,放在唐心面前的餐碟里,哈哈大笑:“对对,仆人可以上桌,我们主人是不是就该去旁边站着伺候?”他的心思全在唐心身上,根本看都不看手术刀一眼。
唐心扭转脸,仰着下巴向宋九一点:“你说话吧。”
宋九流利地张嘴,像是背书一般:“宋元明清杜胡,六大家臣,世世代代做蜀中唐门的奴仆,永不背叛,否则甘愿坠入万蛇之窟,葬身蛇穴。”
的确,云贵川一代的几大姓,唐、宋、元、明、清、杜、胡之中,以唐门最为尊贵,其他六姓,不知从何时起,世世代代都会心甘情愿给唐门做奴仆,忠心耿耿,绝不背叛。
江湖,本来就是个奇形怪状、枝枝蔓蔓无比混乱的地方,很多门派里的奇怪规定,只是听听就够人匪夷所思的。
“哈哈,有趣有趣……”手术刀打了个哈哈,微微有些变色,不过仍旧维持着主人的风度身份,招呼大家进餐。
整顿饭的进餐过程里,我的目光始终盯在老虎身上,并且最终确信,唐门的人肯定在他身上动了手脚。就算下的不是“帝王蛊”,也肯定是另外的迷魂药之类的,总之让他变成了能吃能睡能说话、更能听话的白痴,步步听人安排。
进餐将近尾声,有个仆人匆匆进来,手里的银托盘上放着一架黑色的无绳电话。
手术刀接起电话,听了几秒钟,蓦地变色,脸上掠过一阵狂喜,连声说:“好、好、好!”喜不自胜。
唐心、老虎、宋九脸不变色,根本都不看手术刀一眼,仿佛这偌大的餐厅里只有他们三个似的,而唐心则是世间万物的焦点,令老虎、宋九甘心臣服。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在唐心的手腕上,左右各文着一件东西。左腕蛇头,右腕蛇尾,墨绿颜色,细致诡异。
文身一直延伸到她袖子中去,我脑子里一转,偷偷揣测:这道文身会不会贯穿她的整个身体?我并不反对文身,但一个娇小的女孩子文一条墨绿色的长蛇在身上,一旦袒露相见,肯定不会给人以惬意的享受吧?
再有,她的耳朵上、颈上、手腕上、手指上没有任何饰品,头发也是自然而然披拂,没有发夹头绳之类。细看过去,她身上的狐裘也未经过机器处理,纯粹是天然狐皮加以手工缝制而成。
总之一句话,她身上没有任何一件出自于现代社会机器加工的东西,包括脚下的鞋子,亦是手工缝制,使用的应该是某种坚韧之极的兽皮。
我脑子里高速运转,不能分心,未免对她多看了几眼,惹得宋九几番用手指敲打着剑柄,狠狠地盯着我的脸。
餐后退席时,手术刀扯了一下我的衣袖,示意我跟他走。
我们一前一后直走到一楼走廊尽头,在一根两人合抱粗的滚圆石柱前停下。他转过身,压抑不住兴奋:“萨罕长老醒了,要见我,更要见你。”他兴奋地搓着手,来回踱步,左拳狠狠地在石柱上捶了一下,发出“嗵”的一声。
“见我?他知道我的名字?”我有些奇怪。
“对,他知道。并且,他说过,你将会成为克制幻象魔的无敌勇士。风,萨罕长老绝不随便开玩笑,他说你是,你肯定就是。”
石柱内部发出“叮”的一下电梯开门声,紧跟着石壁左右分开,露出一架狭窄的两人电梯。早知道手术刀的别墅内部构造非常精密复杂,今天是第一次领教。我跟在他后面踏进电梯,立刻,门迅速关上,脚下一轻,电梯开始高速下坠。
手术刀的表情非常复杂,时而激动兴奋,时而悒郁沮丧,显示他的心情正在急骤地变化。我一直都在把他的最终意图向最好处想——是为了找到哥哥而做最终的努力,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甚至亿分之一的希望。
他已经把土裂汗金字塔的发掘权出让,而且亚特兰蒂斯的遗物,最后也会任谷野他们挑拣。
若是向最坏处想呢?手术刀的意图到底何在?
电梯一直下降,足有六分钟之久,我估计这条通道会一直下降到山腹深处。
电梯是日本三菱公司的产品,小巧而精密,急速下降过程中,轻快无声,更没有丝毫的失重不适感。
“萨罕长老还有一个弟子陪同,女弟子。”手术刀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
回想看到的萨罕长老下车时的录像,的确有个灰纱遮面的女孩子跟在后面,瘦骨伶仃,皮包骨头一般。我没太注意那个女孩子,而且对萨罕长老,也并非太过相信。从很多杂志报章上见到过采访萨罕长老的资料,记者对他极尽吹嘘之能事,浓墨重彩地把他描述成法老王一样的神奇人物,比如隔空取物、吞刀吐火等诸如此类的魔法妖术,信手拈来,无所不能。
在我看来,越是埋藏深沉的江湖骗子,往往吹嘘得越是厉害。
我沉默地点点头,不作评价。
第三节 萨罕长老
隧道里的一切资料,苏伦自然会转述给手术刀听,无须我再费心。此时此刻,我的资料别人一清二楚;别人的资料我一无所知。这种情形,就像在弥天大雾里的旅人,找不到方向,郁闷之至。
当然,害苏伦无辜受伤,我有一丝丝内疚。
“很多资料,等见过萨罕长老后,咱们再慢慢商讨。”手术刀用力拍着我的肩膀,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的眼睛,非常郑重严肃地补充着,“风,好好听萨罕长老讲话,放平心境,我保证你会从他的话里领悟到真知灼见,一定的。”
我无言地低下头,躲开他的目光。恰好在此刻,电梯轻轻一震,已经到了底层。
门打开后,是一条长长的不锈钢四壁的走廊,空无一人。我们踏出去,电梯门自动关闭,四周静得仿佛连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到。乳白色的顶灯,也是隐藏在不锈钢里的,散发着幽幽的白光,照在手术刀的衣服上,变幻出一种若有若无的浅蓝色光芒。
手术刀大步前行,走廊里可能安装了顶级的吸音装置,他的皮鞋踏在钢板上竟然一点儿声音都听不到。
这段走廊共长七十步,到了尽头向左手边拐,进入一个宽敞的大厅。四壁的墙全部都是不锈钢支撑,大厅里整整齐齐地排着四列大型计算机机柜,数千个红红绿绿的指示灯飞快地闪烁着。
仍旧听不见声音,但这个大厅里有人,十几名穿着雪白工作服的年轻人正在机柜前有条不紊地记录着什么。
“森——”手术刀叫着,有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放下手里的资料夹,快步走过来。他的鼻梁上架着厚厚的近视眼镜,手指修长,一如顶级钢琴家的双手。
“情况还好……生命机能运转正常,有加速好转的迹象。至于脑细胞和心肺器官,正有一种强劲的转变发生,目前看,不能分辨是好是坏……”年轻人的美式英语流畅简练,而他的黄头发、蓝眼睛,也同时证明了他来自美国本土。
“那么,会不会是回——”
“回光返照?中国人说的回光返照?不能确定!目前只能给他注射超量的强心剂,让他的心脏维持剧烈跳动。同时,加注二十四种维他命之类的超强营养素,希望其中有几种可以对他起好的作用,就这些。”
“森,这个人对我们很重要,请你——”手术刀对年轻人的态度非常随和,但森却毫不留情地冷着脸,右手重重向下一劈,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知道,我们会做好该做的事。”然后,他转身退了回去,按动了附近桌面上的一个绿色按钮。
我们右侧的不锈钢墙壁上无声地出现了一个两米见方的洞口,那段墙壁看上去本来毫无破绽,但这洞口一下子就出现了。推而广之,我猜想刚刚一路走来的那走廊两边,可能也隐藏着无数个这样的洞口。
进入洞口之前,我又一次环顾大厅,三十米见方的大厅,粗算起来,周长一百多米,足以容纳下这种形式的洞口多达四五十个,也就是说,手术刀的地下密室里,埋藏着说不清的秘密。
我长出了一口气,跟在手术刀后面进入了那洞口。开始是一段不锈钢墙壁,接下来我发觉我们正行走在一条石砌走廊里,乳白色的灯光一直向前无限制地延伸着。
“森是这个研究所的首席执行官,年轻,无比优秀,是比尔·盖茨钦定的微软帝国接班人。不过,现在,他属于我,属于我的运转体系……”说到刚才那年轻人,手术刀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神色。
我耸耸肩膀,别人的商业机密,我不想多听。
四周的空气充满了阴森冷清的味道,不知从何处传来水珠滴落的声音,蓦地侧面有人低声拍了一掌,发出木然的“扑”的一声,像敲响了一个干瘪的破鼓。我吃了一惊,双臂发力,先横向护住心脏和下档要害。
多年行走江湖的生涯,养成了我随时戒备的良好习惯。要想不在江湖阴沟里翻船,小心谨慎最妙。
发出声音的地方是个稍微凹进去的石龛,正是灯光照不到的死角。石壁上的苔藓极厚,散发着碧油油、湿漉漉的光芒。一双灰色的死气沉沉的眼睛,正靠在苔藓边,空洞地盯着我。乍看上去,这双眼睛极为古怪,大而深凹,没有常见的黑眸和眼白,只是毫无生气的一片灰色。
我感觉自己在大眼睛的逼视下,呼吸渐渐急促起来,犹如在几千米的地下古墓里,给皮肉腐朽风干的木乃伊死死盯着,浑身毛骨悚然。接着,我发现大眼睛的主人,是在石壁上倒悬着的,头下脚上,似乎正在修炼某种神秘的功夫。
“扑”,这人的双掌又是一拍,跟着走廊深处,有人回了一掌,也是干瘪的“扑”声。
大眼睛眨了一下,慢慢合上。我的眼睛在最短的时间内适应了黑暗,并且看清楚这人是个女孩子,身材瘦如薄纸,双脚倒勾在石龛顶上的一道横缝里,全凭脚尖的力量把自己悬挂在这里。
无疑,她就是录像上跟在萨罕长老身后的女孩子,也即是那老头的女弟子。
她的灰色衣服松松垮垮地缠绕在身上,像一只白天休息的巨大蝙蝠一样,充满了诡异的味道。
再向前走了二十步,两边石壁上出现了层层叠叠的红色符号。那些弯弯曲曲的象形文字,可能是以红颜料涂上去的,怪异之极,像鱼、像鸟、像星辰、像走兽,千奇百怪。于是,空气里又多了红颜料的苦涩味道,让我一次次皱起鼻子。
再向前,没有了灯,只有无边的黑暗。想象不到,萨罕长老竟要深藏这种地下黑洞里,仿佛在躲避什么仇敌一样。我的思维触角一直很灵敏,从前江湖上的高人躲避仇家时,很多就会在地下挖一个极深的地洞,设置重重机关御敌。
“萨罕长老,是我,是我们。”手术刀低声叫着,声音谦卑温和。
我伸手抚摸着近处石壁上的红色符号,脑子里回想的却是地下隧道顶壁上那个非马非牛的奇怪图像。埃及文字博大精深,分支错综复杂,没有人能识别全部的埃及文字,所以,历史上流传下来的那些壁刻、图书基本属于“天书”,对现代人类社会没有任何意义。
在我的手指触摸下的,是一个类似于卷曲的长蛇的符号,它有点儿像潦草的中国北方的蒙古文字。与它相隔最近的符号,一个像挖掘泥土的铁锹头,一个像某种具备很多钻头的挖掘机械。在我眼里,这些天书文字,毫无实用价值,就像过了期的报纸新闻,除了当垃圾清除掉,再没有其他用途。
黑暗中突然亮起了灯,我的眼睛给晃了一下子,重新睁开之后,方才知道前面是个巨大的圆形石室。高度五米,直径二十米不少,真的很难相信,在黑咕隆咚的地下,能有如此中规中矩的石室,不得不佩服手术刀为了建造这地下研究所所花费的巨力。
四壁全部呈现一种深沉的铁灰色,犹如暮气沉沉的夜空。那些遍布四周、顶、地的红色符号,犹如夜空上绽放出的红色礼花,无处不在,汹涌热烈地涌入眼眶中来。置身其中,犹如身在红色的古怪海洋里。
石室中间,有个两米直径的地球仪墩在一座黑色的木架上。地球仪是在全球各地随处可见的地理工具之一,唯一不同的,就是上面标注的各国文字,而它们无论体积大小,图形线条比例完全相同。
地球仪如此庞大,显得站在它旁边的老人非常渺小。
“萨罕长老,您觉得还好吗?”手术刀的声音透着无比热情,大步进了石室,向萨罕走过去。
我犹豫了一下,举步进去,突然觉得心神不宁。我自小就讨厌这种无处不在的大红颜色,为此曾多次咨询过心理医生,害怕自己患的是某种怪病。
萨罕与手术刀握着手,目光却转过来盯着我。他的眼睛里带着“耀眼”的光,那种精神奕奕的感觉犹如两道热流扑面而来。他身上披着一条灰色的毯子,当然上面也无一例外地画满了红色符号。他的白头发极长,直拖到腰间,嘴唇和下颏上的白胡子则耷拉到腰间,柔顺安静。
我试图避开他的直视,又前进了几步,站在一个四米见方的沙盘前面。
地球仪与沙盘,一个是新时代科技的产物,一个则是古人打仗时用来调兵遣将的工具,同为地理学上的专业用具,却是一个在今、一个在古,毫不相干。
“风,你看到了什么?”萨罕长老开口,声音雄浑,在石室里不仅带起了回声,更似乎将他体内饱满澎湃的力量一起释放出来,连空气一起震动。
沙盘里高高低低的山脉河流连绵不绝,最中心处摆放的竟然是错错落落的十几座金字塔。既然有这种建筑物,沙盘代表的必是埃及国土无疑。很快的,我辨认出了埃及人赖以生存的尼罗河,弯弯曲曲横亘在沙盘中央。
“风,我知道你心里的疑惑,来吧,让我们一起把它解开,一起解开幻象魔的秘密。”他放开手术刀的手,双臂上举,仰面向上,低声诵念了一句古怪的咒语。随之,石室里的亮度至少提高了三成,就连那些铁青色的石壁也仿佛能自动发出隐隐约约的光芒来。
这一瞬间,萨罕长老浑身散发着一种神秘而高亢的力量,像沙漠里矗立着的某些巨大石刻雕像般,让人屏息仰视。
室顶,除了红色符号,竟然星星点点分布着很多闪闪发亮的银点。以我丰富的天文学知识,迅速辨清沙盘上方的星星分布与埃及人观测星空时得到的结果完全相同,并且星星间的距离比例分明,丝毫不差。
萨罕长老在地球仪上轻轻一拨,那个巨大的球体缓缓转动起来,上面黄色的土地和蓝色的海洋,不住地交替闪现。
手术刀沉默地看着他的动作,让开在一边,不住地眨着眼睛。
“我心里的疑惑?长老,您知道我的疑惑?”
他没有回答,缓缓呼出一口气,双手握在一起,微笑着向我走过来。
灯又熄灭了,黑暗中,益发显出室顶的星光清晰闪烁,而地球仪上、沙盘里到处都有银光闪动着。
“风,我认识你的哥哥,相信我!相信我所说的一切话,它们对你的生命有莫大的意义。”他已经来到我身边,向我伸出双掌,“来,把你的手给我,放在我掌心里。”
我骇然发现,他白皙的掌心里,竟然没有一条手纹,平滑干净。
按照中国古老的掌纹相法所说,没有手纹的人,前世必定是遭神佛诅咒过,而且今生不得善终。所谓“天机不可泄露”,这种人都是妄发言论、揭破天机之辈。所以,世间看相算命、行巫拜神的人多是瞎子、聋子、瘸子、瘫子之类的天生残疾。
“来吧,来吧……相信我……”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催眠功效。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抬了起来,平放在他掌心里。
“看着……看着我的……我的眼睛……”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无比遥远空洞,手心里传递过来一种缓慢的暖意。我凝视他的眼睛,那双黑而亮的眼珠像清晰无比的黑色镜子,反映出我略带惶惑的脸。
耳朵里,突然有了缓慢的诵经之声。我听不懂那些晦涩古怪的字句,但从每个字的节奏、语气里完全感觉得出那是诵经声,因为那些声音跟中国僧侣、尼道们的诵经声一模一样。而后,我又听到了早先在沙漠营地里听到的神秘鼓声。
“长老——”我开口要说话,手心里吹过一阵风,萨罕已经先开口,不过声音仿佛是从手心里传过来的:“别说话,用你的心去听、去想、去思考,我就能知道,诸神就能知道。”
以前在梵蒂冈时,教廷里的一个“传心术”大师曾带给我同样的体验,根本无须开口,对方便能听到我心里的话。现在,萨罕长老使用的,正是类似于“传心术”的功夫,不过比教廷里那位高人更高明数倍。
“风,所有的秘密,都是围绕你的哥哥产生的。他仍旧活着,你知道吗?用心倾听,你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心跳、他的声音……如果不是我的法力受损,我甚至能让你看到他目前所处的环境,可惜……可惜……”
我真的仿佛听到有人在缓慢粗重地喘息着,伴随着微弱的呼救声。不过在半催眠的状态下,根本无法肯定到底有没有那种声音。我眼角的余光一直在斜瞟着室顶的星空,在星空分布的东南角,有一颗中等亮度的星星,一直在剧烈地闪耀着,频率非常快,而且发出的白光中,掺杂着另外的一道红光。
从天文望远镜里看到过宇宙中的火星,的确是赭红色,状如烧焦了的土地,但跟这星星的红光又不尽相同。
“风,去救他吧,去救他吧,在他行走的路上,历经一切,最终揭开地球的秘密……”
我努力地挺起腰板,要从催眠状态里醒过来,因为我最不喜欢被别人掌控的束缚感。凭着我十几年的神秘内功修炼,在退了小半步后,脑子一阵清凉,手掌也脱离开了萨罕的掌控。
“地球的秘密?”我对他的话一点儿都不理解。
“对,地球的秘密!”他回手向地球仪方向指着,黑暗中,那个巨大的球体仍旧在转动,速度平缓。
我到这里来,本来是想请教关于“幻象魔”的事。隧道里发生的一切,无法用人类的物理知识解释,只能求助于神话传说。
我看不到手术刀,黑暗中似乎有无穷无尽的寒风悄无声息地吹过来,令我裸露在外面的脸、脖颈、手如被刀割一般。
“好好看你哥哥留下的日记,看懂了它,你可以少走很多弯路。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不多了……”
说完了这句话,石室里的灯就亮了。
手术刀呆呆地站在沙盘前面,如同泥塑木雕。
刚刚经历的一切,犹如一场不算完整的短梦,让我摸不着头脑,非但疑惑未解,又平添了很多新的问题。求人不如求己,这些问题只怕世间没有人能解得开。
陡然间,萨罕长老浑身一震,向走廊方向遥指:“你们两个过来时——可曾看到了什么?”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惊骇恐怖,双手用力压在沙盘上,深深插入沙子里面,额头上同时蹦起四五条粗大的青筋,蜿蜒颤动着。
“你们、你们……你们看到了什么?什么?”他又再次重复同样的话,并且飞快地抬起手,凑近唇边,发出一声尖利的呼哨。他的动作又仓促又混乱,双手扬起的沙子四散飞溅,更有一部分随着手指一起沾在嘴唇上。
手术刀惊醒过来,右手一下子探在裤袋里,凝神戒备。
“我们看到了什么?”我皱皱眉,从电梯里出来,除了大厅里与森在一起的工作人员,再就是走廊旁边倒挂的女孩子。在我看来,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何须大惊小怪?
萨罕长老脸上的青筋越来越多,仿佛脸部的皮肤越变越薄,那些深陷在皮肉下的血管要全部暴露出来。他的手,重新插入沙子里,握住满满的两把,用力攥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走廊入口。
女孩子像阵无声的风滑了进来——不,她的动作更像是一缕青烟,轻快而飘逸,身上的灰袍笔直拖在身后,像一只滑翔着的蝙蝠。
萨罕长老的手臂乍然飞扬起来,把手里的沙子猛然向女孩子满天花雨般掷了出去。看不出他的武功竟如此惊人,沙粒破空声呼啸不休,这一掷的威力不亚于一支霰弹枪连续发射的杀伤力。
整个石室里充满了这种恐怖强劲的“嗤嗤嗤嗤”声,女孩子的灰袍一抖,滑翔机一样曼妙地在空中盘旋了半周,轻飘飘地落在沙盘旁边。同时,她的两腕袖子里喀拉一响,手背上同时弹出两柄半尺长的锋利弯刀。
那些沙粒并非是要射她,似乎是要杀伤空气中某种看不见的敌人。
“是什么?是什么?”手术刀在紧张气氛中仍然能保持冷静,他在盗墓界绝非浪得虚名,实力非同一般。
萨罕长老全身肌肉都在绷紧,身上裹着的灰色毯子一停不停地簌簌抖着,等到千万颗沙粒全部落地、走廊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之后,他才缓缓地、咬牙切齿地吐出一句:“幻象……魔……”
手术刀“啊”了一声,露出苦笑,额头上开始冒出了冷汗。
又停了大概五分钟时间,我们四个人一直保持着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走廊之外时刻都会有凶神恶煞、索命恶鬼闯进来一般。五分钟,比五个小时更漫长。
无知者无畏,我从来没见到过什么“幻象魔”,一直觉得萨罕长老在故弄玄虚,故意制造紧张气氛。空气中明明什么都没有,如果有什么异常事件发生的话,最先倒霉的应该是大厅里的工作人员。
“萨罕长老,危险解除了吗?”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借以缓和紧张空气。
萨罕沉着脸,慢慢放开手掌里的沙子,低声地问:“幽莲,你察觉到哪里不对了吗?”
那叫做“幽莲”的女弟子摇摇头,手腕一扭,两柄弯刀嗖地缩了进去。隔着这个巨大的沙盘,我仍然能感觉到那两柄刀刃上散发出来的凛凛寒气。
沙漠里无论男人女人,几乎人人随身携带弯刀,这种武器已经成了沙漠人的标准工具之一,与水、干粮、骆驼一样不可或缺。而幽莲所拥有的弯刀,无疑是百炼成钢的精华中的精华。
萨罕不放心地向前跨了几步,伸出手掌,按在幽莲的眼睛上,若有所思地问:“你再去检查一遍,我觉得走廊里的经文似乎……似乎不太正常……”
这种手法更是玄妙到极点,他只触摸到幽莲的眼睛,似乎就能把她看到的内容读取出来。
现在,我不敢再把萨罕长老等同于一般的江湖巫师了,他所拥有的异能,根本超乎我的设想。到目前为止,那些天马行空的关于他的文章,基本属实。
第四节 看不见的危机
幽莲向外走去,灰袍拖在地上,那么瘦削干瘪的一个人,真的像纸扎的一般。她的头发仿佛也是灰色的,短短地垂在后颈边。
我咽了一口唾沫,她给我的感觉太像一只巨型蝙蝠,以至于差点儿让我产生奇异的幻觉,仿佛面对的是无名古墓里的巨大史前生物。
“风,你该知道,埃及古传说里,每一座金字塔里都藏着一只幻象魔,它们是永远忠于法老王的奴仆。”
我点点头,有关幻象魔的资料,我已经看得烂熟。
手术刀如释重负地缩回了裤袋里的手,在衣襟上用力擦了擦手心里的汗,插嘴问:“长老,您说过,金字塔自然毁灭或者被人为打开后,幻象魔便能得以释放,杀伤觊觎法老墓葬的贪婪者。那么,杀伤之后呢?这些幻象魔又去了何处?”
他一边说,一边用衣袖挥去额头的汗,轻声笑起来。
幻象魔的下落,已经被史学家、神学家演绎得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有的说,它们将汇入水汽云彩,最终烟消云散;有的说,幻象魔会隐蔽在人间,附着在山石、树木等的阴暗角落里,随时会出来害人;也有的说,它们自动被长生不死的法老王收回,重新成为忠仆……
这些,都是杜撰的无知怪谈,只供闲人们茶余饭后聊作谈资罢了,难怪手术刀会笑。
“它们,都去了大海,就像陆地上每一条河流最终都要并入大海一样,它们也是如此。”
萨罕神情严肃,双手在沙盘上指点着尼罗河,一直向前指。我猛地发现,这沙盘里所演示的,并非只是埃及本土和周边非洲国家。它的内容涵盖广阔,竟然是一个平铺的地球仪的样子,也就是我们日常所见的世界地图的内容。
他的手指,点向一片代表海洋的凹处,严肃地继续说下去:“那里!它们都在那里!没有人看得见,但我知道,它们全部都在那里,都在那里。七十四万九千多只幻象魔,都在那里,地名是……”
我跟手术刀同时“啊”地尖叫出声,他在地上用力跺了一脚,而我则是在沙盘边缘猛击一掌,搅得沙粒乱飞。只有如此,才能发泄出我们心里巨大的惊骇,因为萨罕说的那地名非常之长,简要地说它的代号,相信地球上有百分之八十的人都有所耳闻——魔鬼三角。
对,就是那个全球闻名的“海上神秘死亡三角”。
我长长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同时听到手术刀不住地捏着指骨的噼啪声。
“长老……您不是开玩笑吧?”我极力让自己的口气变得轻松些。如果这些话是从其他人嘴里说出来的,我只会当他们是在说笑话,绝不当真。不过,从萨罕长老嘴里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值得我用心去听、去想。
关于魔鬼三角的传闻,足够记载满一万本厚厚的航海日志,我不想一一赘述。
手术刀则问了另外一个更重要的问题:“长老,七十四万九千多只?哪里会有这么多?地球上所有的金字塔加起来,也就那么多——七十四万多,绝不可能!绝不可能!”他又在地上跺了几脚,仿佛是为了加强自己说这些话时候的信心。
的确如此,就算把地球上的玛雅金字塔、海底金字塔、墨西哥金字塔全部算上,甚至再加类似于金字塔形式的上古遗留建筑,通通集合在一起,不足一万座,哪里来的什么七十四万九千多?
萨罕哧的一声冷笑,神情古怪,似乎在笑我们的无知。
我跟手术刀对望了一眼,仍然觉得萨罕的话根本是空穴来风、故弄玄虚。
“风,中国佛经里有句话,叫做‘一沙一世界,一花一佛国’,对不对?”
我默然点头,那是中国佛教徒们经常诵念的偈子之一,但那又说明了什么?
“那么,印度人引经据典时最爱用的‘恒河沙数’呢?你们不会不懂吧?在几万年、几亿年的历史长河里,曾有多少伟岸的建筑和人文遗址被风化剥蚀,最终化为灰烬随风?那些,就是古印度人用‘恒河沙数’来形容的人类历史……”
萨罕说到这里,我突然醒悟了——目前我们看到的埃及金字塔,并非是自古至今唯一存在过并存在着的!在人类具有历史记载之前,甚至在地球上出现人类之前,焉知不会早有几万个、几亿个金字塔存在?如果将地球时间无限向前推进,那么,金字塔的数量可以推算到无数个。
从这种意义上说,幻象魔的个数根本无须细细查数,可以是从零到亿,甚至到亿之后的任何一个数字。
“这是……真的吗?”我也抓起两把沙子,让那些土黄色的沙粒从指缝里缓缓流泻下来。
萨罕轻轻咳嗽了一声,又念了一句拗口的埃及经文,才郑重其事地指着沙盘,一字一句地说:“其实,在埃及的古经文里,是不存在沙漠的。那时,覆盖在这一片地球领域上的,是葱茏绿树和漫长河流,并且还存在过一望无际的海洋,规模丝毫不逊色于四大洋的任何一个。”
“哈哈、哈哈!”手术刀干笑了两声,用力在脸上抹了一把,“埃及人的传说不下几千几万个,按照萨罕长老的解释,只怕一切都会变成可以追根溯源的现实了?”他的脸色有些苍白,再加上方才不停流着冷汗,所以轻轻一抹之后,便成了层层道道的大花脸。
萨罕长老不理睬他的冷嘲热讽,挥动着手臂:“风,想想你的名字!风是怎么形成的?大家都知道,物理学家说‘空气流动形成风’,对了,是因为空气的流动形成风——可是,大家为什么不再问,空气为了什么流动?”
我茫然:空气为什么会流动?物理学的概念里对风的描述比较含糊,据概念的解释,是因为高气压带和低气压带的区域对比、对倒现象才形成了风。再打破砂锅问到底地追问下去,为什么有高气压带和低气压带呢?
如此循环的问句,是没人能回答清楚的,就算把爱因斯坦从坟墓里拖出来,再把国际上最厉害的深蓝电脑机组拿给他做查询工具,他也未必能回答得了这一系列看似浅显的问题。
我望着萨罕,他镇定自若地微笑着:“是幻象魔的移动才形成了风,是它们让陆风自陆地流向海洋,又让海风从海洋回到陆地。某些时候,幻象魔彼此间的战斗、吞并、聚合,又形成了海面上难以想象的风暴、海啸、海底地震……”
“哈哈!”这次,手术刀的干笑声没有那么响亮了。在萨罕长老这个一百多岁的埃及巫师面前,我们两个显得像婴儿一样无知。
外面走廊里似乎有某种声音响起来,萨罕长老扭过头,看着室顶东南角那颗仍旧在急速闪着的星星,重重地在自己胸口上捶了一拳,发出“嗵”的一声回响。
“那是什么……那是哪颗星星?”我的天文星相学不算太精妙,一时间无法辨别那星星的角度和方位。
手术刀冷静地笑起来:“那不是星星,或者说,天文图上根本没有那颗星。长老,您说呢?”他试图挽回一点颜面。在地球盗墓者这个群落里,他是首屈一指的人物,对名号、脸面肯定有所看重。
萨罕长老急速地向我说了一句:“晶梭娜拉,晶梭娜拉——风,记住这个名字,记住它,永远记住它!”
几声弯刀削在石壁上的“叮叮”声骤然响起来,随即幽莲拖着灰袍出现在走廊入口,两腕的弯刀赫然流光闪烁,急速地在半空挥舞着。埃及人的刀法招式类似于西洋剑法招式,极多砍削劈刺的实用动作,毫无中国刀术里的华丽表演成分。
四秒钟内,幽莲至少出招四十余次,平均每一秒要砍出十刀以上。整个石室里充满了那两柄弯刀劈开空气的声音,没错,弯刀砍中的只有空气,她像是在跟空气凶险搏斗,因为走廊里现在灯火通明,真的没有值得动手的敌人存在。
“长老,她在做什么?”手术刀惊问,双手同时飞插入口袋。此刻幽莲出刀的速度已经超过了枪械发射的频率,所以,手术刀就算要帮她,也根本无从帮起。
萨罕急急忙忙地说完了那句话之后,一直愣愣地向那颗星星望着,根本没说话也没移动过。
突然间,那颗星星灭了,不再狂闪,平静得像浅溪里普普通通的一块鹅卵石。而幽莲的刀也停止动作,缓缓地在走廊入口转过身来,向着萨罕。
这一连串变化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间重新恢复了风平浪静。唯一不同的,萨罕长老沉默得像个巨石刻成的雕像。
幽莲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双臂下垂,弯刀上的锋刃在灯下闪着熠熠寒光。她的眼睛里更是带着凶悍的凛凛杀气,我第一次发现灰色眼珠的人一旦目露凶光,竟然要比正常人诡谲十倍。最起码,我一接触到她的眼神,浑身便跳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由喉头至胃脏,透着十二分的不舒服。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手术刀叫起来。
萨罕长老已经回过神来,双手缓缓按在自己的心口位置,神色虔诚,仿佛在向着那颗星星致礼。
幽莲停下脚边,脸上充满了深深的迷惘,咬了咬牙,手腕上的弯刀“嚓嚓”两声收了回去。
“没事没事,没事的……放松些……放松些……”手术刀已经走到了幽莲的前方,挡住她的去路。
我觉得事情最诡异之处在于,幽莲独自跟空气搏斗之后,转身逼近的方向,应该是静默中的萨罕长老。“为什么呢?她要做什么?”我非常纳闷,如果向深层次里想,世间真的有来无影去无踪的幻象魔的话,刚刚幽莲向着空气出刀,应该就是为了抵抗迅速切近的敌人。
那么现在,敌人呢?幻象魔呢?
我向萨罕长老仔细地望着,希望能在骤然纷乱又骤然平静的局势下,看到他身上的破绽。只要是有点想象力的人,总会知道关于“鬼上身、灵魂转移附体”之类的灵异理论。我怕的是那个想象中的强大无比的幻象魔,已经切入了萨罕长老的头脑里。
“我没事,大家别担心。”萨罕长老放下双臂,用力挺了挺腰,推开挡在面前的手术刀。
“幽莲,你看到了什么?是幻象魔吗?”他微笑着,伸出手,罩向幽莲的天灵盖。
手术刀蓦地叫了一声:“等等,等等!”倏地近身,拖着幽莲的手臂,跳开一步,避过萨罕的双手。
他做的这个动作,也就是我想做的,因为看萨罕刚才的奇异表现,我们完全有理由怀疑,他的身体和思想已经发生了某种难以解释的变化。
“幽莲,告诉我们……幻象魔在哪里?”手术刀几乎是在对着幽莲的脸孔吼叫。
幽莲的神情更迷惘了,灰色的眼珠迟滞地望着前方,对手术刀的吼叫置若罔闻。
目前的局势,我跟手术刀都是东方武术高手,就算萨罕长老被幻象魔控制,我们两人联手应该也能顺利逃出石室。不过,我还不想莫名其妙地就开始逃跑,我一直想弄清楚关于幻象魔的问题,以及如何通过沙漠隧道进入土裂汗金字塔的内部。
萨罕猛然拍了一下巴掌,发出“扑”的一声响。
幽莲如梦方醒,甩开手术刀的手,跨过去,站在萨罕身后,眼帘垂下来,服帖无比。
“两位,幽莲根本就是天生又聋又哑,无法用正常方式与人沟通,你们再大声都没用的。不过,我知道你们在怀疑什么——我仍旧是我,有这身法老王的禁锢咒语护体,幻象魔伤害不了我……”他扬了扬身上的灰色毯子,那些弯弯曲曲的红色咒语像是原野上开满了的鲜艳的罂粟花一般。
手术刀如释重负,脸色开始缓和下来。
“手术刀先生,咱们可以出去了。我的病,已经完全痊愈,应该足以胜任任何事。天神留给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再耽搁下去,每一秒钟的变化,都会影响到地球的未来安危——”
我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冠冕堂皇的话,动辄拿“地球安危、人类安危”做借口,仿佛讲话的人是地球唯一的拯救者似的。
我“哼”了一声,当先向走廊里迈步过去。这间遍布红色符咒的石室给我精神上造成了巨大的压力,我巴不得早些离开。
在研究所的大厅里,我跟森打了个照面。他真的很年轻,应该比我还小几岁的样子,嘴唇上带着淡淡的茸毛,眼神专注而严肃。比尔·盖茨是全球首富,被他看上的接班人,自然会是高手中的高手。
“你……请等一下,请等一下!”他一步跨上来,拦住我的去路,白色工作服飘动着,带过来一阵消毒药水的怪味。
“怎么?有什么事?”我双手插在口袋里,揣测着他的来意。
“知道斯芬克司之谜吗?”他没头没脑地这么问,顺手推了推眼镜,亮出掌心里的一枚硬币。
高手的问题总是看似古怪,实际蕴藏着无与伦比的智慧。
我相信森还不会为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专门停下手里的工作跟我聊天。我微笑着看着他,等他说下去。沙漠里流传的“斯芬克司之谜”讲述的是那个著名的恶魔和谜语的故事,我可没心思听下去。
手术刀、萨罕、幽莲已经跟了上来,就在我的身后。
“猜字还是人头?”他用拇指的长指甲轻轻一弹,那枚硬币离开掌心三尺,跳上半空,滴溜溜地翻滚着,最后又落回他的掌心里,被他紧紧攥住。
手术刀笑起来:“风,我们先走,你跟森慢慢聊,说不定,他能启发你的无上智慧,也获得比尔·盖茨的青睐。”
他跟萨罕并排着向来时的不锈钢走廊走去,幽莲慢慢地跟在后面,像一只没睡醒的巨大蝙蝠。
“猜对了,我给你一百万美金;猜错了,你输给我身体上的一样东西。”科学家不懂得虚与委蛇,说话做事都是直来直去、开门见山。森抿着嘴,带着固执的表情。
希特勒说过:只有偏执狂才能成功——我觉得森就是属于这种带点“偏执狂”的心理病人。
我身上好像没什么值得对方觊觎的,除了哥哥留下的日记本。
“你要什么?”
他晃晃拳头:“你先猜,分了胜负我再告诉你。”
如果不是故意要避开跟手术刀他们同行,我是不会理会森的毫无道理的拦阻的。我脑子里很乱,需要自己静一静,把刚才石室里发生的事梳理梳理。到此刻为止,我对萨罕还是不能百分之百地信任。
我凝神盯着森的拳头,低声笑着:“你知不知道,古老的东方中国,有一种最神秘的‘隔空透视’的法术?”
在外国人眼里,历史悠久的中国到处都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怪事、怪招,比如他们最不理解的针灸和中药。所以,我的话一出口,森已经眉梢一挑,另一只手伸出来,把拳头覆盖住,当然是为了防备我的透视。
有件事,可能目前还没有人知道。
在意大利的赌场里,我已经练成了超强的观察力,足可以在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看清楚令普通人眼花缭乱的老虎机上的每一行图案。我试验过很多次,玩老虎机中最高奖金,完全是轻而易举的事。
所以,我在森弹出硬币的刹那,非但看清了硬币翻滚的次数,甚至还能说出硬币落在掌心里时的人头偏向角度。
我不想要钱,只想从森嘴里知道萨罕的身体资料。
“森先生,咱们不妨来谈谈条件,如果我赢了,你想要的东西,照样给你。作为交换,你得把萨罕长老检查身体的所有资料给我,不许有一个字的遗漏,怎么样?”
大厅里的所有人只是埋头工作,对我们的打赌游戏丝毫不感兴趣。
森毫不犹豫地点头:“中国人有句话,君子一言——”
我接下去:“驷马难追。”要知道,目前全球各国的有远见的各界人士,都在努力学习汉语,希望能参与到开发中国这个巨大的市场里去,所以,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中国人有句话”这样的固定短句。
硬币向上的一面是人头,我不会猜错的。
森伸开手掌后,并不懊恼,指着对面墙壁上开着的另一个洞口:“我要的,是你身体里的一个单细胞,作为人体克隆的科学研究样本。当然,我会绝对保证这个样本的安全性和隐秘性,不会对你造成危害。”
他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猛然吹了一声口哨,一个略显矮胖的女孩子,推着一架摆满了瓶瓶罐罐的四轮车,飞快地跑了过来。
科学家讲求速度和效率的运作方式,快得让我汗颜,因为只用了三十五秒,取单细胞和调出萨罕资料这两件事便同时完成了。
资料明明白白地显示,萨罕长老进入研究所时,病体症状应该是属于细菌性的急性疟疾,体温已经突破了人体所能承受的极限。记录表上每隔半分钟就有一次对病人体温的精确测量,我骇然看到,其中一次,萨罕的体温罕见地达到了摄氏五十五度。
大厅里依旧安静,空调系统对于温度的控制,是人体最适应的摄氏十八度左右,但我脑子里却像有团火在轰轰烈烈地燃烧着。
“体温五十五度,那是什么概念?”我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
森还没离开,指着电脑屏幕,用一种司空见惯、见怪不怪的口气笑着问:“奇怪吗?”
人体的安全体温应该在摄氏四十二度以下,再向上升,脑子肯定会因为高热而被迫瘫痪,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性成为植物人。
仔细回想着关于萨罕长老的种种资料,包括刚刚跟他见面的近一个小时时间,我脑子里乱得像一锅粥。病理记录,在某种程度上,只会给人添乱,丝毫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森扬了扬手臂:“风先生,我在奇怪你脑子为什么不会拐弯?知道吗?人体的异能千变万化,据资料显示,全球四十亿人口里,每一千个人中便有一个具备特异功能;而每一千个具备特异功能的人里,就会有一个能——”
他举起手里的一支黑色圆珠笔,向我晃了晃,张嘴吐出一口气。那支笔被施了魔法似的,缓缓弯过九十度,变成了一个奇怪的钩子。
第五节 重重困惑
“这不是魔术,这就是特异功能。风先生不是寻常人,肯定能理解其中的道理。萨罕长老作为埃及人的精神支柱,能取得今天一呼万应甚至十万应的地位——想一想,他会是最普通的地球人吗?”
他用那变成钩子的圆珠笔在电脑屏幕上敲了敲,满不在乎地接下去:“他的个体特殊性,远远不止于此。我已经取得了他的单细胞,相信假以时日,绝对能……”
我禁不住连连倒吸凉气,萨罕长老的异能高不可测,似乎已经超越了我的想象范围。
“风先生,我感觉得到,你也不是普通人,但是……我需要一些时间……”
森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着,屏幕上迅速显示出一幅虚拟合成的太阳系俯瞰图。背景是一片深得令人眩晕的蓝黑色,而所有的星星或明或暗地点缀其间。
我们最关注的地球,在这幅图片里,只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微弱的小亮点。
“我想,你能从这里感觉到什么,对不对?集中精神,看着它——”
森把双掌贴在自己的左右太阳穴上,采取的竟然是沙漠巫师招魂时的标准姿势,一寸一寸地凑向电脑屏幕。
“看,风先生,你看……我们正在一只宇宙航行器上,向太阳系靠近靠近……靠近……我们正在回家的路上,知道吗?地球是人类的家,而它对于我们,只是匆匆过客——我们的家呢?我们的家……在哪里……”
他的声音像极了招魂的巫师,到了后来,已经变成喉咙深处的窃窃私语,含混不清,整张脸也完全贴在了电脑屏幕上。
我猛然向后跳了一步,强迫自己从这种被催眠的状态里清醒过来,厌恶地挥着手,像是要躲避某种丑恶之极的东西。对埃及巫师那套杀鬼祛邪的古怪仪式,我向来都是极为排斥的。我的袖子带翻了桌面上的咖啡杯,呼啦一声,褐色的液体洒了满桌。
森的脸离开了屏幕,扭头望着咖啡杯子,脸上的表情冷漠而古怪。特别是他的眼睛,竟然不停地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绿光。地球的人的眼睛,有黑、黄、蓝、褐四种颜色,因地域分布不同而颜色不同,但从来没有资料表明,某些人会具有绿色的眼珠。
更为古怪的事情发生了,所有洒掉的咖啡像电影里的慢动作回溯一般,重新回到了杯子里。而那个杯子,也自动竖立起来,咖啡仍旧是半满的,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我咬着牙,用力控制着脸部肌肉,不至于让自己严重失态。
这个研究所里的一切事情都是万分古怪,怪不得先前手术刀对森的态度如此友好谦恭。若换了我,也不会随随便便招惹这个被比尔·盖茨看中的特异功能大师。
“风先生,这些雕虫小技,你也可以做到——只要你愿意。给我一些时间,我会交一份完整的测试报告给你,当然是关于你身体细胞的内容……”
我不想再听他说下去,仓皇逃离大厅。
跨进电梯之后,我才发现自己的胸膛正在快速地一起一伏,心脏跳动的速度至少加快了三倍。我蹲在地板上,双手抱着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直到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我像中箭的兔子一样,飞快地奔出去,一直跑到主楼前的花园里,在一棵巨大的芭蕉树下,猛烈地呕吐起来。
等到吐得全身发软、四肢无力之后,我就地躺下来,身体几近虚脱。
天那么黑,我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想放松下来睡一觉,免得让紧张的神经被高速运转的大脑撕扯得崩溃掉。
手术刀为什么会挖了森过来,又组建起如此庞大的研究所呢?目的何在?
他只是个靠盗墓为生,又靠盗墓起家的江湖人物,有必要跟这些特异功能大师搅在一起吗?
土裂汗金字塔的危险程度世所共知,他却一意孤行开始发掘计划,转而又心甘情愿地把全部发掘计划送给谷野。这一点,根本不符合一个盗墓专家的个性,难道他真的只是想换取谷野手里的照片资料?
到现在为止,我对那些照片的相信程度仍然不高。
医学专家的研究成果表明,从DNA分析的结果演算得出结论,同一父母所生的兄弟之间,无论是否孪生,都会具备“心连心”的特殊脑电波相通功能。我的感觉比常人要灵敏得多,而大哥作为“盗墓之王”那样的高手,必定也具备最发达的“第六感”,如果他还活着,我们兄弟之间一定会产生某种心灵感应。
所以,我不相信大哥还活着,并且十五年来,一直活在某个阴暗的古墓里。
再假如,谷野的资料真实可信的话,随随便便公布给哪个国家的研究机构,都会引起山呼海啸般的震动,何必明珠暗投地找手术刀做这个交换?
越来越多的问题缠绕交织着,我闭上眼睛,感觉天旋地转,渐渐昏睡了过去。
黎明是怎么到来的,我浑然不知,醒来时,只觉得头昏脑涨,寒意逼人,身子底下冰冷一片。
“小白,小白,等一等——小白……”
骤然间,一个女孩子娇滴滴的声音响在不远处,接着我的鼻子里闻到一股剧烈的腥气。不是鱼腥,而是某种剧毒的蛇虫类张嘴捕食前散发出来的气味。
对于危险,我有天生的敏感,但这次刚刚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做下一步动作,已经看到近在咫尺间,一条身披银色鳞甲的两尺多长的毒蛇正凶悍地盯着我。它的头颈是标准的三角形,死灰色的眼睛冷漠地向前直视着,血红的蛇信每次吞吐时,都露出嘴里的森森利齿。
如果我有枪在手的话,或许可以冒险一搏,但那要在我体力无比充沛的时候。现在不行,我明白自己翻滚趋避的动作绝对躲不开它闪电般地噬咬。而且,澎湃弥漫的腥气充分表明,它的毒性之烈,远远超过平时比较常见的眼镜王蛇。
当它颈部的鳞片全部直竖时,竟然发出了“哧啦、哧啦”的刺耳摩擦声。
我重新闭上眼,开始绞尽脑汁搜集被毒蛇咬到后的自救措施。如果够幸运的话,我或许能闭住经脉,挪动到主楼那边去。希望老天保佑,手术刀这边会有最灵验的解毒药品。印象中,被地球上最毒的蛇类咬中的人,最快死亡记录是十六秒,我只希望这条白花花的小家伙不会名列最毒的十大蛇类之一。
“小白,乖乖听话,姐姐给你找了两只公鸡补补身体。唉,这么远的长途旅行,姐姐当然知道你很累也很烦,不过没办法,为了咱们蜀中唐门的事业,大家都得努力,对不对?乖乖过来……”
那是唐心的声音,该死的蜀中唐门妖孽,这条突然出现的怪蛇竟然是她带来的?
我在心里默默诅咒蜀中唐门的列祖列宗,一直骂到他们在唐朝末年创宗立派的王仙芝老祖宗身上,历数唐门中那些不得好死的、成名于毒也灭亡于毒的历代高手们——
我不想再睁眼,免得给她看到我狼狈不堪的样子。
一阵翅膀扑扇声,应该就是她嘴里说的要给蛇进补的公鸡的动静。
等到鼻子里的腥气稍微淡了一点儿,我重新睁开眼,蛇已经离开了我的身边。我扭头向唐心那边望着,天!不但是唐心,就连老虎跟宋九都在。他俩凝神静气地随在唐心后面,两双眼睛同时盯着地上蜿蜒游动的白蛇。
两只体型庞大的五彩公鸡瑟缩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白蛇游动靠近,竟然毫无反抗。
公鸡应该算是蛇虫、蜈蚣类的天然克星,但这次,直到白蛇凶猛地跃起来咬中其中一只公鸡的冠子,公鸡仍然缩成一团不敢动弹。
唐心松了口气:“终于没事了!小白有东西吃,凶性会收敛大半,还好还好,没伤到人。”她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瞟着我。
这次洋相出大了,在他们三个面前,吐得满地狼藉,还死狗一样整晚躺在这里,险些成了毒蛇的盘中餐。
“风,苏伦让我带话给你,军方的人也介入了,请你赶快过去,就在……在那个什么露台上!”老虎急匆匆地跳过来,暂时顾不得伺候唐心了。他伸出大手,猛地把我拉起来,又是一阵急速的晕眩,我差点儿一头倒进他怀里。
“怎么了你?快点过去吧,看样子,她很着急——我看过对方的制服军衔,肯定是军方的大人物,最起码也是将军……”
我在额头上捶了两拳,让自己尽量清醒,摇摇晃晃地转身向主楼那边走,一路东倒西歪的,必须得不断地扶着两边的树木才能维持身体的平衡。刚刚走到一半,两个身材健壮的白衣仆人迎了上来,操着半生不熟的英语:“先生,小姐找你,在阳台。”
埃及军队里的情况非常复杂,从政府内部资料上得知,在野党的势力几乎控制了军队的七成以上。二十五名师长级别以上的大人物,在野党占了十九个,所以,一旦时局有变化,总统的地位立刻岌岌可危。特别是在非洲这种半现代、半蛮族的世界里,往往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其他小国经常有军方要员发动兵变取代总统的骚乱发生。
那么,“军方介入”代表什么意思?是说军方的人也对土裂汗金字塔产生了兴趣吗?
手术刀与埃及政府的关系非常好,相对的,与军方的人就得一直保持适当的距离,不可能脚踩两只船。由此看来,发掘金字塔的事已经越闹越大,纸里包不住火,很快就掩盖不住了。
在两个仆人的带领下,未进正门,而是从一条隐秘的防火通道里,进入了露台。
苏伦沉静地坐在藤椅里,面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她的右手里夹着一支香烟,已经快要燃到尽头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风哥哥,实在对不起,我们整晚都在开会,事情太紧张,直到方才才发现你整晚没在客房……”她的眼睛里布满了浓重的血丝,脸色苍白,根本没经过梳洗。
我坐进沙发里,浑身每一根骨头都酸痛难当。沙漠之夜,寒湿之气对人的身体损伤极大,只盼别落下什么病根才好。昨晚的状况,我的表现糟糕透顶,想想自己禁不住有点儿脸红。
“军方介入了吗?他们到底什么意思?”我直截了当地问。
金字塔的发掘工作受挫,八字还没有一撇,各路人马就蜂拥而至,情况显得有点儿可笑。
“军方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在土裂汗金字塔里保存有史前流传的神秘武器,所以,以泰南将军为首的埃及国防军沙漠兵团强横地下了最后通牒,埃及境内的一切军事武器拥有权为埃及军方,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匿藏、转移,否则将以投敌叛国罪和危害国家安全罪并处。”
我忍不住笑起来:“史前武器?这一点,跟日本人渡边俊雄的谈话录音岂不是正好吻合?”
本来以为只有日本人才会相信子虚乌有的神话故事,想不到连埃及军方也被这些荒诞无稽的传言弄得兴师动众。
苏伦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裹紧身上厚厚的睡袍,无心说笑:“不管金字塔里有没有什么史前武器,现在的问题是,泰南将军已经派人加入我们的队伍。来的,只有一个人,卢迦灿,你该知道这个名字吧?”
我的笑容立刻凝固在脸颊上,因为卢迦灿的大名早已经传遍了整个美国。他曾连任布什总统与克林顿总统的首席安全顾问兼保镖团领队,是个令全球恐怖分子想起来就头痛的殿堂级反恐高手。
先前只知道克林顿总统离任后,卢迦灿便销声匿迹了,想不到他竟回了埃及!
对于这个传奇中的神话人物,我也是景仰万分,如果能与他在一起合作,堪称荣幸之至。不过,手术刀的话转瞬间便让我如坠冰窟:“风,这次大家不可能是合作,而是绝对的竞争对手,你明白吗?”
他把手插在裤袋里,就在露台入口处,与苏伦一样满脸疲惫。
“军方插手后,按照泰南将军一贯的行事作风,所有的好处他会一手独占,根本没有什么江湖道义可言。所以,我们必须要采取隐蔽的防范措施,既要保证发掘工作的顺利进行,又不能让战利品流落到军方手里……”
简短的休息后,我、手术刀、苏伦再次聚在一起,开始紧急磋商。
事实上,我们三个会抱成一个紧密的整体,把蜀中唐门、军方、萨罕长老排除在外。按照手术刀的设想,不管土裂汗金字塔里有什么,我们将是第一个拥有它们的人。现在我懂了,转让金字塔的发掘权,不过是手术刀的欲擒故纵之计。
“为了这次发掘计划,我前后已经准备了四年,其间不止一次地请萨罕长老帮忙研究。刚刚我已经请教过他,隧道里的奇异事件的确是幻象魔在作怪——”
我忍不住又想笑,因为我总觉得,三个二十一世纪的盗墓高手,在这里一本正经地讨论什么“幻象魔”,实在是非常可笑的事情。
“那怎么办?他会降妖伏魔?还是念咒画符?”这些东西,在江湖骗子那里是必备的招数。一瞬间,我想到了古怪诡异的森,脸上刷地一变,突然噤口,不再说话。
“不错,他的确是要去营地里,收服幻象魔!”
我跟苏伦面面相觑,连连交换了好几个眼神。我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无神论者,似乎并不相信几句咒语、几张符咒就有击败一切邪恶力量的神奇功效。
此刻,我们是在手术刀的书房里,已经没有闲情逸致喝酒了,每人面前都放着一份土裂汗金字塔的资料。
到这时,唯一遗漏的一点,便是苏伦遭遇“雾隐一刀流”杀手的问题。
“他们究竟会不会是谷野的帮手?茫茫大漠,他们住在哪里呢?如果同是谷野的人,为何不一起进入营地?再说,谷野明明知道苏伦是手术刀的妹妹,他敢放胆让人围攻苏伦?”
我指向桌角的红色电话,挑了挑下巴:“打个电话,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对于日本人的信誉程度,我几乎不抱任何期望。
手术刀稍一犹豫,拿起一支铅笔在沙漠地图上画了几笔,若有所思:“风,你知道吗?班察在泰国的身份并不仅仅是盗墓专家,而且是热带丛林巫术协会的理事。他看似毛躁鲁莽,其实大部分都是装出来的,那些忍者杀手,会不会是他的人马?”
“你是说——”我心里掠过一阵狂喜。
“我的意思,谷野与班察貌合神离,可能会每人都带一支人马进大漠,你说呢?”
我跟苏伦同时鼓掌,为手术刀的奇思妙想而赞叹不已。我一直忽视了班察的存在,回头想想,在盗墓界排行榜前百名之内的高手,每个人背后只怕都得有一整套的创业人马,绝不可能一个人单枪匹马闯荡江湖。
如此看来,离间谷野与班察的关系,才是打败他们的关键。
从事情的一开始,我就对谷野提出的条件感到难以接受。
亚特兰蒂斯的遗物,全球范围内所存的不超过一千件。很多资料表明,通过这些碎片的文字连缀,极有可能找到沉没于大海中的古城遗迹。这的确是一件令人神往的旷世盛事,一想起来就让人热血沸腾。
在学校时,我曾经发誓,将来有一天自己的成就和名望一定要超过大哥杨天,做地球上第二个“盗墓之王”。
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来,露台四周的小鸟又开始欢唱了。
昨晚,我们三个过得都不好,几乎同时深深地打了个哈欠,再相视哈哈大笑。越在逆境重压之下,人越该经常让自己笑笑,纾解一部分压力。
“手术刀先生——”
手术刀挥手截住我的话:“叫我哥哥,跟苏伦一样!从现在起,咱们三个就是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继续追查下去,直到……找到‘盗墓之王’——”
看来,他仍旧固执地相信大哥杨天是活着的?
仆人送上来热咖啡,香气扑鼻,让我精神一振。
“今天,我会联系谷野,准备请萨罕大师去营地隧道,破解幻象魔,清除障碍,尽快进入土裂汗金字塔。”手术刀的话很简短,咕嘟咕嘟喝完了一大杯咖啡,站起来,用力扭腰挥臂,似乎要把满身的疲惫驱除干净。
我感觉到苏伦的眼角余光一直瞟在手术刀身上,带着些许疑惑。
“我去打电话,你们两个研究一下进入营地后的下一步行动。最关键的一点,保证萨罕长老的生命安全,他是目前唯一对‘幻象魔’有杀伤能力的高手。”
手术刀的脚步声很快远去,我不自禁地耸耸肩膀,笑着摇头:“苏伦,你相信‘幻象魔’那种匪夷所思的事?”
苏伦又裹了裹衣角,脸埋在咖啡杯里,低声地、瓮声瓮气地回答:“为什么不相信呢?要知道,世间一切,任何一种传说都不是空穴来风。比如目前国际灵异协会方面讨论最热烈的‘时间逆流’或者‘闪灵’,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这两样东西是真实存在的——”
一瞬间,我觉得她有些茫然无助的哀伤。
“风哥哥,你有没有发现,哥哥有些异样?”她撩起额前的头发,声音悒郁不安,并不抬头,借着咖啡杯子遮掩着自己的表情。
“异样?”我眨眨眼睛。自从来到开罗,介入谷野与手术刀的交易开始,每一天都很不正常。在这种风云骤变的环境里,任何人的思想变化都有些不正常反而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苏伦,你发现了什么?”
苏伦陷入沉默,身子缩成一团。
走廊里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又一个白衣仆人端着巨大的银色托盘走进来,上面放的是热牛奶和面包。
“苏伦,吃些东西吧!今天,我们将会有很多事做!”我站在露台边,向着太阳大口吐出胸膛里的浊气。露台边的那些茂盛的绿色植物,散发着淡淡的甜香,让人闻了之后,精神倍增。
主楼前的院子里,萨罕长老正在幽莲的陪同下,慢慢地在草地上散步。幽莲仍旧拖着那件古怪的灰色长袍,像蝙蝠更像暴露在阳光下的幽灵。草地侧面的喷泉,仰天射出几百道细碎明澈的水珠,在阳光里幻化着五颜六色的虹影。
第六节 藤迦失踪
我注意到主楼前多了一辆半旧的奔驰轿车,毫不起眼儿地停在一棵芭蕉树旁边。有个身穿灰色西装的中年人正拿着一块抹布,擦拭着车窗玻璃。他背对着我,心无旁骛地擦车,动作仔细轻快,但我看到他的第一眼,神经为之一紧,仿佛连眼珠子都被刺痛了。
“苏伦,他是……那个擦车的人是不是……”
他背对着我,给我的感觉像是一只隐忍匿伏的巨型华南虎或者尼罗河超级巨鳄,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难以估量的危险。只有真正的高手,才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这种澎湃的杀气。
苏伦并没起身离座,轻轻叹气:“那是卢迦灿,一个……无所不能的绝顶高手。”
其实我心里也能判断出他是谁,这个令全球恐怖分子恨之入骨也怕得要命的传奇人物,只怕会成为我们这次行动的最大障碍。
唐心、老虎、宋九从草地的一边踱着步走过来,站在晶莹的喷泉水池边。
老虎不知道说了一句什么,引得唐心轻轻笑起来,声音像沙漠驼队里最动听的驼铃,一直悠悠荡荡地在庭院里飘散开来。
笑声同样吸引了卢迦灿的注意,他停下擦车的动作,缓缓转身。即便是在安全环境里的一个小小的转身动作,他也做得完美无缺,毫无破绽。如果我是他的敌人,将很难找到一丝一毫的进攻路线。
宋九的身子突然灵蛇般一扭,挡在唐心面前,隔着灿烂的水花,迎接着卢迦灿的视线,仿佛那普普通通的一望,竟相当于两支破空利箭一样。他的软剑霍地刺了出去,插入半空的水柱之间,然后,这个动作便一下子静止住了。
高手过招,往往一瞬间定胜负,宋九的身手之快、应变之速真的出乎我的预料,比如方才拔剑那一式,竟快得仿佛蜻蜓点水一般。但他与岿然不动的卢迦灿相比,便显得太渺小、太稚嫩了,因为对方只有意无意地向这边看了一眼,就逼得他仓促拔剑迎击。
澎湃的对决敌意,正在庭院里不知不觉散发开来,引得萨罕法师和幽莲也停下脚步,驻足观看。
就在此刻,别墅外的公路上有辆三菱吉普车以发疯般的速度直冲过来,眨眼间到了大门边,竟然毫不减速,呼啸着直奔主楼这边,然后才听到空气中爆发出撕心裂肺般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刹车声。
门开了,令我惊骇的是,从驾驶座上跳下来的竟是谷野本人!
“手术刀先生!手术刀先生——”他把手掌拢在嘴边声嘶力竭地大声吆喝着,缩着身子靠在门边,似乎没有车门的支撑他随时都会瘫倒下去。
“出事了,苏伦,我们下去!”我拖着苏伦的胳膊,无暇再走楼梯,直接从露台上跳了下去。同时臂膀发力,托在苏伦腋下,像是电影片场的“吊钢丝”一般,轻飘飘下落。在一楼的青石遮雨檐上一点,卸掉巨大的冲击惯性,腾身落地,然后才将半抱着的苏伦放下地。
这一手轻功功夫,极为高明,可惜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谷野身上,根本没有心思看我的动作。
手术刀已经奔出门口,一步三跃地下了台阶。
这么多人之中,最先靠近谷野的反而是距离最远的卢迦灿。他的左手搭在谷野喉结上,右手中指迅速无比地戳中了谷野的右边太阳穴,又挥掌切在谷野后颈大动脉上。两个动作一气呵成,电光石火间已经完成。
谷野翻了翻白眼,咕咚一声瘫软在地。
在场的都是高手,谁都明白,卢迦灿是在以一种极度危险的非常手段,刺激谷野的身体自救系统,好让他迅速清醒下来。
此刻,只有宋九还站在水池边,保持着出剑的姿势一动不动。
卢迦灿扬起脸向着唐心:“小妹妹,那位兄弟是你的朋友吗?麻烦你转告他,我根本没有敌意。”
他生着一副标准的埃及土人的脸庞,显得略有些黛黑色,眼睛不够大,也不够明亮,至于眉、鼻、嘴、耳各个部位都是最普通的样子。如果没有身体里偶尔散发出来的澎湃杀气,我猜他走到埃及的任何一条大街上去,很快便融入人流,很难再被人认出来。
他的手也很普通,既不像练过外家硬功的高手那样皮肤粗粝干硬,也不像内家高手那样皮骨匀停柔滑——只是最普通的手。
我想要表达的主题是,大名鼎鼎的卢迦灿,外表看上去只是个普通角色,像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寻常埃及平民。
唐心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向后退了几步,离开人群才不动声色地摁了摁左臂外侧的肘关节部位,极为悠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我之所以这么关注她,全都是因为那条剧毒的银鳞白蛇。如果我没猜错,那条小家伙就藏在她的袖子里。江湖上很少有人敢明刀明枪地跟蜀中唐门的人过不去,这些浑身带毒的高手,杀伤力大得无法想象。
苏伦悄悄扯动着我的袖子,示意我向车里看。
从车窗里望进去,后座上胡乱堆放着十几张地图和不下十本厚厚的泛黄的典籍。我想起从营地撤退前,在谷野的帐篷里曾经窥到藤迦在翻看着一本这样的古书。
我们也退出人群,眉头同时皱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令谷野如此疯狂?竟然一个人驾车狂奔到别墅里来?”
目光再次落在萨罕长老身上时,我想到了他的读心术:“此刻,他若把手掌放到谷野头顶上,会不会能早一些得到谷野的思想?”
苏伦低声问:“风哥哥,我想……我想营地里肯定有人失踪,而且是个大人物……”
女孩子的第六感往往异常强烈,并且预感到的事准确性高达百分之八十以上。
“大人物?班察、藤迦,还是渡边俊雄?”不排除在我们离开营地后,那个日本高级官员又重回营地的可能性。
“我猜是……藤迦!对,是她,应该是她!”苏伦垂着眼帘,双手交叉握在胸前,如同老僧入定一般。这样的第六感感应,根本没法说清其中缘由,只是突如其来的一点灵光闪现罢了。
不知为什么,我也强烈预感到,如果营地里有大人物失踪的话,一定是藤迦。谷野一行既然从日本千里迢迢地带这些古籍过来,其中必定藏着极大的秘密,并且是有关土裂汗金字塔的秘密。
“啊——”谷野从昏迷中骤然苏醒,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吼叫,整个人像打足了气的皮球,嗖的一声蹦起来,脚下离地两尺多。
“公——”这是他说出的第一个字,如果不是卢迦灿及时伸出双掌在他腰间一拍,只怕谷野会一下子跃上半空。一拍之后,谷野的身体又迅速软了下来,直冲出口的那股气流也迅速消弭殆尽,瘫软在卢迦灿两掌之间。
卢迦灿露了这手类似于中国功夫中“拍穴”的绝顶武功,令我又是一声暗自赞叹。
“公主——不、不,是藤迦小姐失踪了,手术刀先生呢……快去……救她……”
我一愣,转瞬即领悟过来:“失踪的果然是藤迦!公主?她的身份竟然是什么公主?”
谷野开始恢复了冷静,一手抓着车门,一手向手术刀指着:“手术刀先生,藤迦小姐失踪在隧道里,请你去救她,无论如何,请你快去……”
我留意到,谷野刚才在极度激动的半昏迷中出现了口误,说出了“公主”这两个字。
苏伦在喃喃地重复着:“公主?公主?她是哪一家的公主?”在日本,只有天皇的妹妹或者女儿才会被称为“公主”,众所周知,这一代天皇并没有一个跟藤迦年龄相近的姐妹或女儿。所以,谷野的话让人更加迷惑。
半小时后,彻底冷静下来的谷野,原原本本地讲述了一切事情的经过——
“藤迦小姐到达营地时,带着十二部《碧落黄泉经》……”
(听到这个名字,我心里扑通一声,然后心跳疯狂加速。因为这套经书里讲述的全部都是驱鬼捉妖的神秘法术,相传是来自唐朝的玄奘法师不远万里去天竺国取经时带回来的,并且是全部经书典籍里最珍贵的一套。相信手术刀、老虎、唐心他们心里也跟我有着同样的感受吧?)
“第二次下井失败后,又损失了五名特种兵,小姐很恼火,一直不停地在翻阅经文,嘴里念叨着一个中国字——”谷野拿起笔,在自己手心里写了一个字,是个清清楚楚的“犇”字,由三个“牛”字组成。
这能代表什么?犇?藤迦到底发现了什么?
下意识地,我在心底问自己:“三个牛字,等于‘犇’;那么三个‘马’字呢?等于什么字?”我怀疑藤迦是看了隧道顶上那个非牛非马的怪物之后,才领悟到了什么。当然,在中文里,根本没有我猜测的可以用三个“马”组成的汉字。
“小姐翻阅资料的时间持续了十一个小时,突然停止了,披着一件大衣出了帐篷。那时,我正在上网查阅资料,根本没太在意,以为她不过是去厕所或者是出去透透气。然后,她就再没回来——”
谷野不是胆小怕事的雏儿,一发现情况异常,马上把营地里全部人员集中起来查找线索。唯一有效的线索,便是把守井口的两名彪悍魁梧的特种兵。他们报告说,藤迦小姐是下了竖井,并且说是得到了谷野的批准。
“从小姐出帐到发现异常,前后只有六分半钟的时间。于是,我马上带十名特种兵下井,向隧道里猛追,结果只发现了那件小姐披过的大衣,大衣是丢在隧道尽头的,再向前便是未经挖掘的沙地。”
他尽可能用平实、简练的语言描述当时的过程,但我能想象得到,原先隧道尽头有一次是红色的地毯、一次是神奇的石碑、一次是可以将寻常人前进速度加快的红色飘带,最后一次,当然也该是最正常的一次——沙土。
在半成品的沙漠隧道施工过程中,尽头当然应该是裸露的沙土。
“沙土?大衣?”我反复咀嚼着这两个词。那么,人呢?活生生的藤迦小姐人呢?去了哪里?又被那红色的飘带卷走了,像此前所有的工人、特种兵一样,被幻象魔拖到未知空间里去了?
看似简单的描述,实际其中蕴藏的诡异情节、诡谲变化,足可以拍成一部惊心动魄的灵异电影。唯一让人头疼的是,现在确确实实地又有一个人失踪了。
最镇定如常的应该算是萨罕长老,他坐在手术刀侧面的沙发上,一直都在闭目沉思,脸上没有丝毫震惊、骇然。
谷野的叙述告一段落之后,萨罕缓缓睁开眼睛,面向手术刀:“幻象魔已经攫取到了足够的粮食,我猜,咱们可以趁这个时机迅速掘进,打开土裂汗金字塔。”
在这种众目睽睽之下,每个人的发言都会尽量简短,毕竟大家都不太熟,又分属于不同联盟流派。
会议的探讨结果,手术刀留守,然后所有的人分乘四辆车,赶赴营地。
我仍旧在苏伦的悍马吉普车上,落在车队的最后。吉普车的后座上堆放着四个半米见方的铁箱,里面装的是手术刀所能提供的最先进通讯设备、X光探测设备、防毒设备,然后还有两套单价过百万的美军单兵作战系统。
靠别人不如靠自己,依照日本人的吝啬个性,谷野在设备应用方面肯定会有所藏私,我们干脆不去占他的便宜,免得让自己的生命攥在别人手里。
悍马前面,是卢迦灿的黑色奔驰,车速并不快。
苏伦指着奔驰车留下的车轮痕迹,忽然重重地长叹:“这个人,真是深不可测。从他出现的第一刻起我就明白,这次遇到的是个世间最强劲的对手……”
从那些细微的车轮痕迹可以看得出,奔驰车应用的是全球顶级的全天候、自适应轮胎,无论是沙地、石地、湿地,还是普通柏油公路,都具备最好的抓地附着能力。换个简单的说法,就是说,那辆车可以在任何地面环境下,做出任何高难度动作。
我敢打赌,那辆外表毫不起眼的车,其内脏系统就像它的主人卢迦灿一样,肯定也是深藏不露的顶尖配置。
苏伦又叹了一声,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取出手机,拨了一个很长的号码。
我闭上眼睛,仔细回想着那个非牛非马的怪物图案。中文汉字里,跟马接近的动物大致有驴、骡、马鹿、斑马几种,它们的名字无一例外地是应用了马字做偏旁部首。此刻,我的精力全部集中在那种被叫做“四不像”的动物身上。
苏伦的电话接通了,但她对着话筒说的竟然是一长串阿拉伯数字,足有七八十个,然后便挂了电话。
我知道,那肯定是某种奇怪的密码,无心听也无心破解。
车队进入沙漠之后,空气马上变得干燥起来,每次呼吸之间似乎总有无数细小的沙粒随着气流侵入人的鼻腔、喉咙,痒痒的,十分难受。
“风哥哥,四个‘马’可以组成什么中国字?”苏伦突然提问。
毫无疑问,她已经由藤迦念叨过的“犇”字,联想到了非牛非马的怪物,然后再想到用“马”来组字。当然,她的思索路线也会延伸到“四不像”身上。
“四个马?哈哈,没有这个字,那就只能是‘四不像’喽——”
四不像——“角似鹿而非鹿,蹄似牛而非牛,身似驴而非驴,头似马而非马”,学名麋鹿。
我莫名其妙地干笑起来:“难道……难道金字塔下面会有四不像?”
这种想法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因为四不像属于百分之百的亚洲野生动物,在沙漠地带根本无法成活。更何况,在金字塔建成的年代,怎么可能有人不远万里从亚洲大陆带四不像这种动物过来?
人类的联想真是天马行空、无所不能,既然能把大西洋上空的一场毁灭性风暴与中国西双版纳草地上的一只蝴蝶展翼——这两种动作都联想成具备相关性,那么,还有什么不能随便联想的?
比如类人猿是外星人与地球猿猴的杂交产品、地球生物的灭绝会每三亿年重复一次、秦朝长城是外星人的降落跑道……几万种猜想,足够写成几亿本科幻小说,不过那都是无聊小报作家们的工作。我们是盗墓专家,是正常的无神论者、科学工作者,没时间做这些无聊的“哥德巴赫猜想”。
苏伦按下了唱机的播放键,杰克逊的嘶吼狂野地响起来。
刚刚在别墅的台阶下,临上车之前,谷野曾问过我是不是对《碧落黄泉经》感兴趣,还说他会请示上级,看能否将这些经卷向我开放阅览。
此刻想起他那副沾沾自得的嘴脸,忍不住一阵反胃。
众所周知,这部神奇的经卷是在清朝末年八国联军杀入北京城时,被日本军队从皇室的藏经阁里半偷半抢带走的。而近几年,每次谈及宝经,日本人总会恬不知耻地说它是唐朝神僧鉴真东渡时,送给当时日本幕府的见面礼。
这种颠倒黑白的话,是日本人惯用的伎俩,我根本懒得跟他理论。
营地在望时,隐隐约约听到风中传来铁管、铁链叮叮当当的敲击拖曳声,看来工人们正在准备复工。
苏伦苦笑着:“看来谷野对土裂汗金字塔的开发志在必得,根本不管前路有多危险。”
由此可见,日本能在二战后迅速崛起腾飞,跟他们急功近利、百折不挠的“狠劲”是分不开的。如果换了另外的中国人来领导开掘工作,一有危机发生,大家早就树倒猢狲散了。在这个角度上,每个民族的创业者都值得借鉴这种精神。
营地的危机感暂时性地消失了,工人们之所以还肯留在井下作业,完全是因为谷野已经把他们的工钱提高了二十倍。虽然是日本人,谷野却深谙“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而那些淳朴的工人们,一看到崭新的美钞,不必费力做动员便抢着下井挖掘。
“七十二小时后,我们将会到达金字塔的外壁——”在谷野的大帐篷里,他踌躇满志地在地形图上指点着。
萨罕长老已经毫无用武之地,甚至连隧道里都没去过,在另外一座帐篷里盘膝打坐。
我跟苏伦住在同一个帐篷里,不是为了某种暧昧的男女关系,而是为了两人的安全。
我追问过谷野关于苏伦遭袭的事,他当然一日否认“雾隐一刀流”的存在。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那群冷血忍者是在谷野的某种默许下,一直匿伏在营地周围。
时间仅仅过了五十五个小时,也就是在第三天的黎明时分,隧道已经打通。
对于工人们而言,工程完成便等于大把的美钞拿到了手,每个人都在欢呼雀跃着,不停地把安全帽、鞋子、水壶扔向天空,以此来庆祝最后的胜利。
那个时候,我跟苏伦并肩站在帐篷门口,冷眼观望着眼前狂欢的人群。
夜那么冷,但工人们的热情却始终高涨,直闹了两个小时才平息下来。前几日笼罩在营地上空的无名恐怖已经被人扔到脑后去了,反正他们知道,拿到谷野的钱之后,明日一早便可以一头扎去开罗城里,尽情放纵。
“其实,隧道通了,工程只算是完成三分之一而已,对不对?”我用蔑视的口吻冷笑着。
土裂汗金字塔的外壁很难攻破,已经有无数人做了前仆后继的努力。结果,那些人都已经埋骨黄沙,而金字塔依旧完好无损地屹立着。
我转过身向着西北方向,遥望着已经被科学家们探索了一半的胡夫金字塔。为了进入那座伟大的建筑,已经有很多人神秘地失去了自己的生命。有明确记载的多达一百四十人,包括学者、盗墓专家、测量学家、生物学家,还有很多接触过、搬动过墓室里的物品的无知工人。
毋庸置疑,金字塔里深藏着某种可以随时置人于死地的神秘东西,不管是致命病菌还是法老王的咒语,总之,那些死掉的人,是永远不可能复生的了。
明天,一旦我们打开土裂汗金字塔,释放出来的会不会又是某种杀人的恶魔?
第七节 神秘金牌
“风哥哥,这次不同。哥哥调用了美国航天建设局方面的关系,已经取得了他们建造火星钻探机的图纸和原材料——现在,这台盗墓界绝无仅有的钻机,正在从太平洋中心海域的某个神秘军事基地向开罗城运送的飞机上。明天,将是一个创造历史的时刻……”
苏伦抱着胳膊,显得分外激动。很显然,她对发掘土裂汗金字塔非常有兴趣,等这一时刻已经很久了。
从这里向正西看过去,土裂汗金字塔的地上部分渺小而简陋,根本无法像它的同门兄弟们一样,光明正大地接受世界各地游客们的瞻仰膜拜。
我总感觉,它的存在与其他大大小小的金字塔完全不同。X光探测资料的结果显示,它内部那种每层都具有三百六十一个房间的奇怪墓室结构,在金字塔的发掘史上从来都没有过。
甚至已经有人开玩笑说,土裂汗金字塔根本就不是一座合格的地球建筑物,而是一只外星球坠落在地球上的宇宙飞行器。
“风哥哥,要不要……要不要现在下井去看一看?”苏伦忽然来了兴致,向灯火通明的井口位置指着,脸色因为过度激动而发红。狂欢的人们早就散开回帐篷去睡觉,井口位置只有两个抱着冲锋枪的特种兵,在警戒站岗。
“没必要吧?明天一早随谷野一行人下井不好吗?”对那条屡出状况的隧道,我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不,我想现在就去,看看在钻探开始前还会不会有发现。”
我猛然一惊,因为藤迦失踪的阴影还没有完全从我心头抹去。苏伦现在的表现,似乎思想正被某种神秘的东西所左右,否则也不会轻率地要求马上下井。她的额头正散发出淡淡的油光,两颊红得像枝头最完美的红富士苹果,眼睛里更是放射着炯炯的精光。
“苏伦,你没事吧?我建议你还是回帐篷去,喝杯咖啡,再睡四五个小时,等谷野通知咱们下井时再行动,怎么样?”
她的胸膛一鼓一鼓的,无比激动地低声叫起来:“风哥哥,如果明天真的会打开进入金字塔的入口,那么,今晚就是它在地球上完整存在的最后一夜。咱们下井去搜索,会有无比重大的纪念意义。算了,你胆小怕事不敢去,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这种激将法对我无效,但我在疑惑,到底什么力量让苏伦的情绪变得如此激动呢?是否像上次我的奇遇一样,她也单独听到了鼓声和召唤声吗?
“苏伦,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我下意识地抓住她的手腕,极目向西眺望。突然之间,我有了另外一个不合时宜的疑问:为什么手术刀要从这里开始挖掘?选择竖井位置的时候,如果适当地放在土裂汗与胡夫金字塔中间,岂不可以左右逢源,在同一个竖井里,向南去土裂汗金字塔,向北去胡夫金字塔?
按照埃及当局披露的发掘资料,胡夫金字塔的掘进工作,勉强可以算是到达了三分之一的样子。其实在已经公布的地下墓室剖面图上,任何有盗墓常识的高手都可以推测出,在地下墓室的垂直方向,至少还有三层之多的地下结构,足足能够深入地下近千米。
地基不稳固,上层建筑肯定无法抵抗飓风狂沙的袭击,这是任何一个沙漠建筑师都明白的道理。
按照建筑原理推算,要想在胡夫金字塔附近位置重新仿造一座同样的建筑,其根基采用水泥灌注桩形式的话,至少要深入地下八百米以上。因此可以得出大致的模糊结论——“胡夫金字塔埋藏在地下的部分,不可能少于五百米。”
没有人敢在沙漠黄沙的表面起造如此庞大的建筑,古埃及人的数学和建筑学已经高度发达,他们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
“风哥哥,我没事!”苏伦甩开我的手。
帐篷侧面的暗影里突然有烟头的火光一闪,原来有个人一直蹲伏在那里偷听我们的谈话。
“谁?”我恼火地低喝一声。
那个人踩灭了烟头佝偻着背走出来,仰着脸讨好地笑着:“风先生,是我,龙。”
人还没走近,我已经被他满嘴的土酒气味熏得头昏脑涨。他仍旧穿着那身破旧的工作服,左面的大口袋里斜插着一只酒瓶子,一副标准的下流酒鬼模样。
“风先生,明天我们就撤离工地了,我过来看看您,顺便有样东西给您看,或许您会感兴趣吧?”他举起脏兮兮的右拳晃了晃,示意有东西在掌心里。
“什么东西?”我厌恶地用手遮挡着鼻子。对这种不修边幅的醉汉,我向来都是遇到了绕道走,根本不想与他们发生任何联系。
他的拳头又晃了晃,大声地吸吸鼻子。
井口方向的特种兵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强力电筒刷地照了过来,但看清楚是我之后,又赶紧把光柱挪开。
“有话快说,有东西快拿出来,我没时间听你废话。”我的注意力仍在关注着苏伦的情绪会不会进一步激化。像龙这样的人,眼里只有钞票,拿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骗钱,是他们最常用的发财手段。
我用力地在地上跺着脚,沙漠里的夜间气温非常低,我感觉自己穿着皮鞋的脚几乎有冻僵的危险,只想尽快拖苏伦进帐篷,钻进自己的睡袋里取暖。
不过,当龙不情愿地摊开手掌时,我的眼睛突然一亮,而苏伦早就脱口而出:“天皇金牌?哪里来的?你从哪里找到的这东西?”
那是一面一寸见方的白色金属牌子,向上的一面镌刻着一朵怒放的樱花,旁边用流畅的日文刻着一个“樱”字。日本作为地球上唯一一个“樱花之国”,其国内的樱花品种为全球之冠,而金属牌子上刻着的这种,花瓣外翻、状如七角星的品种名为“天赐之花”,是专属于日本皇室培植、观赏的,所以又被世人称为“天皇之花”。
龙的手掌迅速攥起来,嘿嘿笑着,涎着脸不说话。
我跟他打过一次交道,知道要想让他开口,只有美金最管用。
我付出第一张百元美钞后,龙才开口:“昨天晚上,在隧道工程的最后阶段,我清理现场碎渣时一镐头下去,刨在金字塔外墙上,便突然在一条石缝里发现了它。”
那么深的地下竟然能发现日本皇室的东西,的确奇怪,但我没向别处联想。突然间,我听到苏伦的牙齿在“咯咯”打颤的动静,她的手反过来,用力扣在我的腕子上。
“怎么了?你冷吗?”我担心地问,生怕她会被某种“脏东西”附体,或者生什么怪病。
苏伦摇着头,脸色煞白,虚弱地示意龙讲下去。
龙顺利地拿到了第二张百元美钞,再把话接下去:“它是在某条链子上拴着的,链子在石缝深处。我着急用力一拽,链子断了,我只拿到这牌子。有点儿奇怪的是,链子一断就很快地落进石缝里去了。”
他所能提供的资料就这么多,并且在讲述过程中不停地摇晃着拳头,仿佛那东西是他神奇经历的佐证。
“把它……把它卖给我们吧?怎么……样?”苏伦靠在我身上,身子也在剧烈地打颤。
“卖给你们?不行,耶兰说,他会出五万美金买这个东西,而且转手卖到日本去,价钱至少能翻两倍。除非、除非你们能出八万美金的价格,否则免谈!”
我知道这个满嘴胡说八道的流浪汉在漫天要价,如果这牌子真的是白金铸造的天皇金牌的话,价值最多不超过两万美金。
因为脑子里一直在考虑苏伦的异样变化,心思并不在那牌子上。
其实,这里有个再明显不过的问题——牌子为什么会在金字塔外墙上?链子怎么可能嵌在石缝里?除非是这条链子在进入金字塔时,金牌卡在外墙上了,所以才会露在外面。那么,是什么东西在石缝里勾着链子的那一头呢?
最重要的,链子到底是属于哪一个日本皇室成员的?
显而易见,本地唯一一个皇室成员该是谷野无意中吐露出的“藤迦小姐”。姑且不管她是哪家的公主,既被尊称为“公主”,就肯定有可能拥有这样的天皇金牌。
于是,一个更为惊世骇俗的答案浮出水面了:“失踪的藤迦小姐已经进入了金字塔,而链子被卡在外面。”
这个逻辑不算严密的推论,是半小时后我、苏伦、龙行走在地下隧道里的时候,自己才静下心来慢慢想通的。
我写下了十万美金的支票后,不但买下了链子,还买下了龙的二十四小时工作时间,要他带我们去看发现链子的地方。
井口那两个特种兵轻易地被两千美金买通了,再说,他们的任务只是负责阻止外部力量侵入营地,而我跟苏伦是谷野的贵宾、龙是工地的小头目,他们当然没理由阻止我们三人下井。
现在,那金牌就攥在我手心里。它的背面,是日本皇室的“菊花与武士刀”的标志性图案,抛开它的白金流通价值不算,牌子本身就是一件精美之极的艺术品。
“它绝对属于藤迦小姐,因为在窃听谷野与渡边俊雄的谈话过程中,曾听到谷野向对方询问过这样一个问题——‘那戴着天皇金牌的女孩子真的是公主吗?’天皇虽然不像其他国家的君主一样风流成性,但他那样大权在握的大人物,有三个五个的私生子、私生女,应该是最正常不过的事。风哥哥,现在的问题就是,她怎么会……进入金字塔呢?”
最后几个字,苏伦压低了嗓音,免得惊吓到龙。
想想吧,藤迦小姐失踪的时候,隧道尽头距离金字塔外墙,至少还有一百米的泥沙距离阻塞着。她可能像一条蚯蚓或者一只穿山甲一样钻过这段泥沙,但我绝对想象不出,她能以何种方法进入石缝之中。
就算她具备一千种特异功能,也不可能像《西游记》里的孙悟空一样,化成一阵风、一只小虫,一溜烟儿钻到金字塔里。
“不可能!不可能!”不知不觉我咬着牙叫出声来。
“什么不可能?”苏伦捏了捏我的手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变成了一直牵手前行。
“世界上没有不可能的事!任何事,只要承认它的真实存在就是了,不必用现行的物理学理论来试图解释它,对不对?”
猛然抬头,已经到了上次看到那奇怪壁画的地方,我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苏伦警觉地随着我抬头,低声问:“就在这里?就是那地方?”
此刻,顶壁完全正常,不锈钢的护筒反射着日光灯的白光,冷漠而稳定,毫无异样。
隧道里有微风轻轻吹拂着,其实那是换气系统营造出来的“自然风”。我忽然想到萨罕长老提到过的“因为有幻象魔的移动,才会产生地球上物理意义的‘风’”——这种振聋发聩的古怪想法一旦在新闻里传播出去,不知道会引发多少奚落和谩骂呢?
苏伦轻拍我的手背:“风哥哥,多想想哥白尼的遭遇,嗯?很多稀奇古怪的学术结论,只能一次次揭示地球人的无知,对不对?”
这一刻,她比我表现得要镇定。
哥白尼当年发表“太阳中心说”的言论,而被反对者活活烧死,堪称是“为求真理,不惧牺牲”的典范。若是萨罕长老提出“幻象魔形成风”的理论,或许将成为地球上的“哥白尼第二”。
脚下的路依旧平坦,再向前走的时候,我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儿了,生怕像上次亲眼目睹的几个特种兵一样加速滑向深渊。幸好,一切正常,仿佛先前隧道里发生的种种怪异现象一下子跑光了,不复存在。
龙在前面领路,把酒瓶子抄在手里,隔十几步就会仰着脖子灌上几口。
隧道里渐渐有了劣质土酒的涩味,不过这种味道似乎更让我感到亲切。因为这条全部由不锈钢和水泥混凝土打造出来的隧道,几乎时时给我一种“不在地球、不知在何星球”的幻觉。
酒是地球人类的独特产品,只要能闻到酒味,至少可以证明我们仍在地球上。
照明灯一直向极遥远处延伸着,仿佛这条光明之路永无尽头。
为了打破压抑的沉默,我向苏伦问了刚刚想过的那个问题:“当初选定隧道入口时,为什么不直接定在土裂汗与胡夫金字塔中间?我想任何盗墓专家出于经济上、利益上的考虑,肯定会那么做,不是吗?”
与进入古怪诡异、神秘莫测的土裂汗相比,我更希望自己会成为发掘胡夫金字塔残余部分的全球第一人。在某些宗教神话传说中,真正开启了胡夫金字塔秘密的人,将成为斯芬克司的主人,统御传说中的狮身人面部落,成为宇宙的主宰。
我查阅到的大量埃及资料,可以汇编成这样一条明晰的路线——
狮身人面的斯芬克司,原先属于“天神”的坐骑。天神从“光明之舟”里骑着它走出来,然后,黑暗的埃及大地便有了光、河流、食物、树木。斯芬克司怪兽每一万年进食一次,它能吃掉埃及大地上的瘟疫、疾病、邪恶、战火,让埃及人在一万年的轮回更替里重新得到心灵的净化。
路线断在这里,或许那些记录资料的人并没有把“天神”和“斯芬克司”的言论延续记录下来。文字的断代,造成了这个神奇传说的断代。
所以,每次无论在资料片里或者是在杂志书本里看到狮身人面像,我都会联想到关于“天神”的传说。
如果真的有那种天神和“光明之舟”的话,只能把他们解释为外星球飞船和外星人。
非洲的战火已经连绵延续了几百年,瘟疫和艾滋病更是肆虐到了连蚊虫都可以代为传播的恐怖之境。如果有斯芬克司那样的神兽张开大嘴,把一切人类的灾难吞噬消弭掉,相信全球的宇宙航天学家、灵异学家、宗教专家都会拍手欢迎。
“我知道,我知道……风先生,您是好人,我可以免费……回答您的问题……”
龙口齿含混地回了一句,又灌了两口酒,身子歪歪斜斜地向前晃荡着。我真害怕他会醉倒在隧道里,还得劳烦我拖他出去。
“你知道?”我对他的话表示怀疑。
“我……当然知道,耶兰告诉我,全部都告诉过我。你们、你们得到的汇报资料……我早就知道……”
这倒完全有可能,他是耶兰那个教派的神媒,虔诚的耶兰有什么话肯定先向他祷告。
苏伦捏了捏我的腕子,又神秘地眨眨眼睛,做了个“噤声”的表情。她的手指那么滑腻,我忍不住有一点小小的心动,放胆伸出胳膊环住了她的细腰。
这段时间的接触,我们之间似乎慢慢达成了某种默契,特别是面对未知的危险时,更会越来越紧密地团结在一起。
“说说看,要是有参考价值的话,我可以付一百美金给你。”跟龙的交易,已经完全到了以“一百美金”为基架的水平上。
“第一次扎营就在土裂汗跟大金字塔之间的。你们知道吗?耶兰……这家伙胃口不算小,他曾跟我说,会……利用同一个竖井,先帮、先帮手术刀先生达成愿望,然后再秘密地向北掘进,一直向北,采取三十度倾角——”
他摇晃着回过头来,用酒瓶子敲打着两边的不锈钢墙壁,发出当当当的单调动静,瞪着被酒精烧红的眼珠子,满嘴酒气地盯着我:“向北,年轻人,你知道向北会到达哪里吗?”不等我回答,他又放肆地大笑着继续向前走。
耶兰的野心真的不小,以他那样的普通工程技术人员,竟然觊觎胡夫金字塔下的秘密,简直是被利益冲昏了头。他也不想想,在全世界盗墓狂人的虎视眈眈之下,更有埃及军方精良先进的飞机大炮,他的小算盘能得逞吗?
我忽然悠长地叹了口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一点儿都不假,后来呢?”
“后来?嘿嘿,怪事!真是怪事!耶兰告诉我,接连选定了四个地方……钻井架设完毕后,只向下掘进二十五米,就给坚硬的岩石层挡住了,根本没法前进。”
我情不自禁地要脱口而出:“胡说八道!荒谬!整个埃及大沙漠下面,别说是二十五米,就算二百五十米之内,也别想发现什么坚硬的岩石层——”但我用力忍住了,因为视线里已经出现了一片黑魆魆的东西,那该就是隧道尽头,也即是土裂汗金字塔的外壁。
我的手掌狠狠捂在嘴巴上,满肚子呵斥变成了巨大的压抑不住的惊叹。我甚至不知道我是怎么连蹦带跳地跑到金字塔外壁前面的,等我脑子里的狂热消退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跪在石壁前,浑身战栗,满脸都是纵横的眼泪。
那的的确确是货真价实的石壁,工人们已经细心地清理掉了粘在上面的每一粒泥沙,第一眼看上去,就知道石头的成分结构,完全等同于胡夫金字塔等所有尼罗河沿岸的它的同类们。
我的脸贴在石壁上,感觉着石头天然散发出的无边冷硬。
隧道尽头暴露出来的这片石壁,三米见方,非常完整。石壁表面基本平滑,能够分辨出当年工匠们用最尖细的凿子在上面凿刻的细微痕迹。
我一遍一遍用双手抚摸着它,并且把自己想象成站在四十大盗藏宝洞前的阿里巴巴,只要说一句“芝麻开门吧”,它就能豁然打开,向我呈现出一个美轮美奂的古埃及世界。
“冷静些,风哥哥,只不过是一片普通的石壁。相信等到钻机运到,将会有更震惊世界的发现。”苏伦弯腰蹲在石壁的右下角,用指甲挑动着石壁的最下边,回头向龙问道:“发现链子的地方是这里吗?”
她很细心,一直在寻找龙说过的可能存在石缝的位置,以验证这个酒鬼是不是在说谎。
龙倚在旁边的墙角下,已经醉得舌头发硬:“对,对,漂亮的小姐,就是那里……就是那里……”
第八节 还魂沙
苏伦迅速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只放大镜,贴近那个角落,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把尖头镊子,不停地在石壁与隧道地面的接缝处拨拉着。
我摊开身体趴在地上,眼睛睁到极限,当然,事先早就准备了一只强力电筒。在刺眼的白光照耀下,相信半根头发丝都无所遁形。地面是用水泥、沙子搅拌混合,再用平板式振捣器夯实而成,与石壁的接缝处并不完全贴合。
我失望地松了一口气,因为在此前我的想象中,龙说的“石缝”是指两块石头之间立面上的缝。如果是那样的“缝”里夹着那条链子,才可以称为“怪异事件”。目前这种状态,完全可以解释成,链子是落进沙土缝里去了,跟金字塔无关。
很明显,苏伦脸上也写满了失望。她甚至故意把一些沙粒拨到那条缝隙里去,懊恼地站起来。
“也许,我们可以用放大镜仔细观察整个石壁的立面,看有没有发现?”我的话一说出口,立刻满脸通红,因为这是个再愚蠢不过的建议。三米见方的石壁,总面积为九个平方。如果要以科学严谨的态度在放大镜下搜索完这九个平方,只怕忙活一天都未必能做到。
为了掩饰我的窘态,假装伸开掌心观察那只白金牌子。十万美金的代价,到最后一无所获,未免大为沮丧。
“风哥哥,无论如何,我们能够证明,藤迦小姐曾经到过这里——虽然我们并不知道她到达此处的方法、方式。她来过!一定来过!”苏伦双臂展开,把身体慢慢地贴在石壁上,像是一个疲倦之极的旅人要平躺在一张又大又软的席梦思床上一样。
我脑子里忽然跳出一个奇怪的想法:当法老王的尸体被臣民们运进金字塔大门的时候,倘若他们的灵魂还飘荡在空气里,会不会想当然地以为,进入金字塔就是回家?就是永远地让自己上床休息?
如此一想,顿时觉得四周阴风阵阵,也不再渴望能用“芝麻开门”这样的咒语将古墓之门打开了,因为面前未知的建筑物不是帝王将相的藏宝库,而是实实在在的法老王安息寿终的寝陵。
因为白白损失了十万美金,我对龙的厌恶更深了一层,走到墙边踢了踢他的鞋子:“喂,老兄,你不会告诉我们,链子就是你在沙土地上平白无故捡到的吧?世上哪有那样的好事?那么多工人,偏偏被你捡到?”
他的脸上带着痴痴呆呆的笑容,歪着头,嘴角不住地流下透明的口水来。那副样子,真让人恨不得把他揪起来,扔到永世不得翻身的垃圾坑里。空酒瓶倒在他的手边,土酒一滴都没剩下。
“朋友,起来!先证明给我看,你说的链子和石缝……”我弯腰去抓他的工作服衣领。
苏伦忽然叹息着:“他死了。”
“什么?”我没听明白,右手搭在龙的衣领上。
“他已经死了,我能感觉到。他的灵魂已经升入天国。”苏伦的话深沉而晦涩,并且她一直背对我们,脸向着石壁,声音是从石壁上反射回来,再进入我耳朵的,所以每一个字听起来都带着重重的回声。
“谁死了?你说谁死了?”我已经拎起龙,他的身子显得有些超乎寻常的重,呼吸平缓,竟然已经睡着了。
苏伦转过身子离开了那面石壁,指向龙,表情无比严肃:“我说的是他,你手里抓的,已经是个死人。”
又是一阵惊悸掠过我的全身,我手里抓的是个死人?
当然不会,我知道龙还有呼吸,当我把手按在他的颈部侧面时,仍旧感觉到明显的脉搏跳动。他当然还活着,有什么人都死了还能自由顺畅地呼吸、心跳。
“苏伦,别开玩笑了!如果没有发现,咱们还是暂时撤回营地吧?”隧道尽头鬼气森森,我怀疑是自己的心理问题,不过现在已经满身都是细密的鸡皮疙瘩,后背上也一阵阵寒气乱冒。
不知为什么,苏伦突然变得无比悒郁,除了眼神、面容所能表现出来的哀伤外,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让人心情沉重的萧索。
“他真的死了,风哥哥,刚才,我能感觉到他的灵魂已经进入了——”她指向那石壁,脸色苍白地闭嘴。
我“啊、啊、啊”地接连大叫了三声,下意识地手臂发力,把龙的身体抛出三米多远,咚的一声沉重落地。
我明白苏伦的意思了,但我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她所说的话——“龙的灵魂进入了土裂汗金字塔?而且能被苏伦感应到?天啊,这是做梦,这是做梦吧!”我拼命在衣袖上擦拭着刚刚抓过龙的衣领的那只手,拼命地擦,仿佛上面沾染了世间最致命的细菌一样。
龙仍旧在昏睡中,我感觉自己脑子里“轰”的一声响,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要涌到头顶上来。
“苏伦,你、你感觉到了什么?你还知道什么?”
我跃过去,也学着苏伦的样子,两臂张开,胸口紧贴石壁。冰凉的石壁,让我全身沸腾的热血冷却下来,但却没能给我更多的启迪。
龙的样子,似乎已经变成了医学上所说的植物人,任我怎么拍打他,始终昏睡。如果苏伦的话可信,那么这金字塔里肯定藏着摄取人类思想灵魂的怪物,可是为什么它只夺走了龙的灵魂,而放过了我跟苏伦?
一切没有答案,我们颓然地拖着龙的身体,重新回到地面。严重的挫败感让我三缄其口,谁都不想见,直接逃回帐篷里。
整个上午,几乎营地里所有的人都参观过隧道尽头的石壁了,但没有一个人的运气像龙一样差,他们走出井口的时候,灵魂都还健在,并且神态兴高采烈。
龙的身体已经送去耶兰的帐篷,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工人们又是一惊。不过,没有人会在意龙这样的流浪汉的死活,除了耶兰略有些伤心迷惘之外,大家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从他们以各种方言发出的欢呼声里,我大略听懂了一些:古老相传,土裂汗金字塔里埋藏着金山银海,数不尽的宝藏,每个有幸进入它内部的埃及人,都能分得一大笔令人眼花缭乱的珍宝。
人们总喜欢把传说中美丽的光环争相往自己脖子上套,却从来都不愿意承认在巨大的财富诱惑背后,埋藏着何等凶险的机关。
我曾经四次参观过胡夫金字塔已经开发的墓穴部分,对其中的某些诡秘阴毒的机关陷阱设计印象非常深。既然是自己长眠之地,法老王生前肯定动用了所有的智慧,来设置阻挡盗墓者进入的机关埋伏。
在一个草菅人命的奴隶社会年代,法老王麾下的设计工匠们当然不会顾忌一蓬毒箭发出去会杀死多少条人命。在他们的设计理念里,只要对法老王的珍宝起觊觎之心的,一律该死,并且被投入地狱,永远不得升入天堂。
耶兰的脚步声响起在帐篷外边,缓慢而坚实。
“风先生,可以进来吗?”他的声音涩涩的,似乎满怀心事。
早晨送龙的身体给他时,他伤心的样子显得古怪而惶惑,曾经让我起过疑心。我怀疑他知道某些复杂的内幕——
“请进。”我从床上坐起来,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两把,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一些。
耶兰挑开门帘走进来,身上刚刚换好的名牌西装和锃亮的皮鞋,让他显得年轻了至少十岁。他的胡子也刚刚刮过,头发也换了一个很时尚的中分发型。改头换面后的他略显局促,脸上堆满了拘谨的笑容。
没有过多的开场白,他先举起了右手:“风先生,有件事、有样东西……我想来想去,希望能托付给您。”
我精神一振,因为他伸开手掌时,手心里托着的是一个锡制的小铁盒,半寸见方,是个朴实无华的正方体。锡制品是马来西亚人的专利,近十年来,这个国家的锡制实用工艺品,已经行销走遍全球,并且广受欢迎。
耶兰手里这个锡盒颜色晦暗,毫无光泽,并且盒盖上也并没有常见的精致雕花,仅仅有一层细密的沙粒状勉强算是花纹的东西。就其工艺品价值来说,微乎其微。
我皱了皱眉,耳朵里又钻进来那些粗鲁的工人们尖利的口哨声。他们在沙漠里憋了近两个月,对开罗城里的花花世界已经盼得饥渴发狂了。
“风先生,这个锡盒是龙让我保管的。”他慢慢揭开锡盒的盖子,走近我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盒子的内面,比表面要稍微干净些。不过,一想到龙的肮脏劲儿,我还是忍不住反胃。更令我惊讶的是,盒底只放着一个极小的透明塑料袋,而袋子里装的却是跟沙粒差不多的一些黄色粉末。
我疑惑地苦笑着:“耶兰,这代表什么?你要委托我做什么?”
耶兰郑重其事地合掌在胸,向着打开的盒子弯腰拜了拜。
“风先生,这是我们教派里的一项镇教之宝,它的名字叫做——‘还魂沙’。”
我没看错,那袋子里果然是沙子。要知道,我们目前身处沙漠,别的不好找,要沙子的话,简直可以十吨百万吨地供应,何须把这一小撮沙子珍而重之地放在锡盒里。
耶兰不应该是个喜欢恶作剧的人,看他的虔诚程度,这沙子定有来历。
苏伦猛然掀帘子走进来,像一阵风那么急骤,看来是又有事发生了。但她反应非常快,一见到耶兰在场马上停下脚步,用微笑代替了急得冒烟的表情。
“哦?两位有事情谈,我可以听听吗?”她笑着,就近坐在门边的矮凳上。她左手里捏着一张传真纸,一边落座一边把那张纸藏进袖子里。
耶兰有些紧张地连连点头,向她笑了笑,接着讲下去:“我们的教派声势衰退后,名字已经轻易不再向外人提起,免得别人笑话。龙,是教派里最后一位教主的传人,也就是这‘还魂沙’的唯一拥有者。我们这一派,世代以黄沙为图腾,深信大漠里每一颗沙粒之中都蕴藏着一个死去的灵魂。所以,沙漠的力量纵横天地之间,无穷无尽,无所不在……”
我扭了扭发涩的脖颈,显露出一点点不耐烦。这时候,根本没工夫听别人长篇大论地喋喋说教,我只希望耶兰能给我一些关于龙的新消息。
耶兰很识趣地加快了叙述的速度:“上次,我们在井下遇到了那吞噬工人的怪物,龙告诉我有大事将要发生,并且把盒子传给我,他说如果有一天他的灵魂消失了,只要珍藏这沙子,他便有还魂的机会。”
我看着这个脏兮兮的盒子,如果不是为了顾及耶兰的面子,早就哈哈大笑了。
在中国的神话故事《聊斋志异》里,记载着数以千计的“还魂”故事,想不到远在非洲的埃及人也跟中国三流文学家一样,具备天马行空的想象才能。
“风先生,我知道这些事很古怪,但我读过你们中国人的那本荒诞小说集。中国人最信灵魂出窍、还魂这样的情节,对吗?希望把盒子托付给您能对龙有所帮助。”
我知道龙肯定读过英文版的《聊斋志异》,在欧美国家,那本书大部分时间是作为父母吓唬孩子的教材来用的。
苏伦保持沉默,脚尖在地上不断地敲打着,发出轻微的“扑扑”声。
那是密码,翻译过来便是:“快打发他走,有急事。”
我合上盖子忍住笑:“耶兰先生,我接受你的委托,希望能借此帮助龙早日还魂。”
事情紧急,我不等耶兰把全部的话说完,便不动声色地下了逐客令。在这里,我可能犯了一个大错误,因为或许龙的身世历史跟发掘土裂汗金字塔的事密切相关,我应该跟他深入交谈,以获取某些最有用的资料。
可惜,因为苏伦的误导,我在这个关键点上做得有些本末倒置了。
耶兰一出帐篷,苏伦便跳起来,在我面前展示着那张传真纸:“风哥哥,跟谷野的交易有新情况。”
传真来自手术刀,其中的意思大致是说会跟谷野重新谈交换那些卫星图片的条件。目前,从发掘土裂汗的进度来看,谷野单方面的力量已经不足以胜任挖掘工作。很多方面都需要手术刀的配合,所以,手术刀要求:只付出土裂汗金字塔的发掘权来交换谷野手里的全部图片以及跟“盗墓之王”杨天有关的所有资料。至于先前提到过的亚特兰蒂斯的遗物,手术刀会无条件收回。
我笑了,原来自己错估了手术刀的深沉心机。
苏伦“笃笃笃”地敲着桌子,有些焦躁地说:“哥哥此时来讲条件,似乎为时过早了点儿!毕竟在没打开金字塔之前,太多不确定因素、太多不确定变化。何必如此急躁地逼谷野狗急跳墙?对大家的合作有好处吗?”
四周的呼哨声、喧嚣声渐渐低了下去,我敢肯定现在还不是欢呼庆祝的时候。
我不以为然:“那些照片本来就不能肯定百分之百是真的,何必管谷野他们这群日本人的感受?”
日本人的心机比虎豹狼豺更残忍狡诈,跟这样的一个种族打交道,不是件明智的事。我巴不得早些跟他们分道扬镳,图个清静。
苏伦用力在桌子上一敲,情绪突然变得激动起来:“风哥哥,现在根本不是讨论民族大义、中国人日本人种族歧视或者是历史遗留问题的时候——你可以鄙视日本人的狭隘民族主义,鄙视他们在战争期间犯下的种种罄竹难书的罪行,但是,现在来看,日本人手里掌握着很多至关重要的发掘资料。为什么你也像你哥哥一样固执己见?不肯正视严重的现实问题?”
我耸耸肩膀,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
我从来都不承认在盗墓技术上,中国人会输给日本人,并且一直以来,我所接触到的任何一个中国人都与生俱来地带着对日本这个弹丸小国的鄙视。
看着苏伦激动得涨红了的脸,我突然想起来,她有一位著名的日本籍恩师,当然思想血液里会有“亲日”的成分。一想到这里,我脸上自然而然带出“原来如此”的表情。
苏伦一下子变得冷静下来,略有些颓然地苦笑着:“我知道风哥哥怎么想的了,其实恩师他老人家一向都是站在反对战争、反对军国主义的一边,并且,并且,唉……”她用长叹结束了自己的雄辩。
我迅速转移话题,免得大家尴尬:“那么,谈判结果如何?谷野答应了吗?”
经过了几次发掘过程中的大变故,也包括今天早晨龙变成植物人的事,谷野的嚣张气焰已经收敛了许多。
苏伦从口袋里取出一张盖着大红私人印章的通知函,放在我面前,放缓了声音:“同意了——看在这张名单的面子上。”
那个印章的图案是三把刀尖架在一起的小刀,形状与中国武林中常见的“柳叶刀”非常相似,只差了刀柄上系着的红绸子。这是手术刀的私人印章,并且相当于武林中的盟主令牌,全球的盗墓同行们只要见到它,便犹如见到手术刀本人,无比俯首帖耳。
“明日午后,名单上的人就会乘私人专机抵达这里。”苏伦强装微笑走了出去。
话不投机半句多,在“中国、日本”这个犬牙交错的超级困难话题上,我们之间重新树立起了隔阂。
看完了这份用中文、英文、日文分别排列的名单,我终于明白谷野为什么要答应手术刀的条件了——
名单一共列了四个人的名字,汤、詹姆斯、伯伦朗、切尼。
四个很普通的美国人名,但我相信如果将他们的头衔、功绩、事迹罗列其后的话,会令所有的新闻媒体人声鼎沸,然后把所有的焦点视线投射到这片荒无人烟的沙漠里来。因为在此之前,没人会想到手术刀竟然能够将这四个人集合到一起,并且编为一个发掘土裂汗金字塔的整体。
据我所知,汤是上三届诺贝尔化学奖得主的恩师;詹姆斯是六届诺贝尔物理学奖的提名获选人;伯伦朗则是全球细菌学的权威之冠——至于切尼,已经称为当之无愧的全球建筑学大师,曾经亲自遥控指挥过胡夫金字塔的钻探开发工作。
他们的业绩若是详细述说,只怕至少要耗费一个星期的文字记录工作。
手眼通天的手术刀,神不知鬼不觉地请到了这四个人,让他们发挥自身的特长,完成挑战土裂汗金字塔的盗墓极限。
看完名单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仰面躺在床上,满脑子尽是无人可以解答的疑惑。
一个最根本的问题——既然手术刀处心积虑,安排了这么多步骤要打开土裂汗金字塔,那么他到底居心何在?只为了传说中的“月神之眼”吗?只为了自己在维持盗墓界的盛名?甚至是只为了穷其生命,要看清楚地球上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不,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我相信,在整件事背后会隐藏着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残酷事实。
我跳下床,整理了一下揉皱了的衣服,直奔谷野的帐篷。
我希望能单刀直入地跟他谈谈,毕竟渡边俊雄与藤迦无意中说过的“超级武器”的事,也是在我心头盘踞不去的问题之一。
谷野正坐在一张宽大的书桌后面,肘边摞着高高的一叠古书闭目养神。
书桌侧面的电唱机正用极低的音量播放着一张日本古乐的唱片,一派安宁祥和的大好气象。
那叠古书绝对就是他去别墅求救时胡乱扔在汽车后座上的《碧落黄泉经》,世界历史长河里难得的十大古书之一。
古书后面,是一瓶刚刚打开的清酒,瓶子莹白如玉,淡淡的酒香伴着略显单调的日本古乐在帐篷里回荡着。这个时候的谷野,已经不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去别墅求救时的他了,早就恢复了温文儒雅的考古学教授风度。
第九节 高手云集
“风,正好,来尝尝我们大和民族地道的北海道清酒,还有这个——九州岛三宝之一的‘海风干蟹’。知道吗?这是你们中国人最喜欢的两样日本美食,很多人一听到它们的名字就会趋之若鹜,抢着掏腰包……你们中国人啊,真是……”
我沉着脸,拖了张椅子坐在书桌对面。
几次话不投机之后,我发现很多时候,谷野是在故意激怒我,因为像他这种终生在全球活动的高手,绝不会故意去触犯这个“民族仇恨”的敏感话题。
清酒的确是好东西,干蟹的滋味也非常鲜美,但我此来的目的不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所以,我们的交谈并不投机,说的都是些天气啊、国际形势啊、盗墓秘闻啊之类的,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避开藤迦失踪的那个话题。
一瓶酒很快便喝完了,趁他起身去冰箱里取第二瓶酒的间隙,我悄悄取出了那枚天皇金牌放在他的酒杯旁边。
等他回到座位时看到那金牌,陡然“呀”的一声愣住了,手里的酒也不自禁地掉落下来。我早有准备,隔着桌底伸脚,脚尖一勾,已经将酒瓶接住,再拾起来轻轻地放回桌面上。
我已经将金牌反反复复看了超过一百遍,并且调出电脑里的资料对比,最终确定,它百分之百是属于日本皇室特有的东西。
“风——风,这个、这个你是从哪里……哪里得来的?”谷野僵硬地坐在椅子上,像被风干了的一条日本海大马哈鱼。清酒的酒精度并不高,但短短的一瞬间他的眼珠便被热血激得血红一片,两腮上的肌肉也一阵阵乱颤,近乎抽筋的痉挛状态。
我拔开酒瓶的樱花木瓶塞,发出“扑”的一声闷响。
我没回答他的话,我知道人在如此惊愕的状态下需要一定的时间来缓和情绪。
谷野狠狠地咬着牙不再开口说话,发出“咯吱咯吱”的牙齿摩擦声。高手自然有独特的缓解压力的方法,他拉开书桌最下面的一个抽屉,取出一支细长的白色女士香烟,点着火,贪婪地用力吸了两大口,把所有的烟雾一丝不剩地全部吞进肚子里,发出“啊”的一声心满意足的悠长叹息。
毒品能带给人无穷无尽的能量,几分钟后,谷野重新变得精神奕奕,捏起那面金牌看了看,又狐疑万分地看着我。
金牌是我唯一的杀手锏了——从苏伦提供的那份高手名单上,我知道自己将面对的是全球顶尖高手的合作团队。而我自己,什么头衔、任何业绩都没有,完全属于无名之辈。如果不是有手术刀的全权委托,没人会把我放在眼里。
有金牌在手,最起码会令谷野不敢轻举妄动。
身为“盗墓之王”杨天唯一的弟弟,我的身份只有手术刀与苏伦知道。就算最要好的朋友老虎,也仅仅了解我的公开身份,一个极富天分的未来的盗墓专家。年轻虽好,但一清二白的历史在这个以资历说话的社会里,肯定会处处碰壁。
“牌子?风,你要多少钱?”
谷野拉开抽屉,取出一本支票簿,随手提起签字笔,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
我伸出右手食指,缓缓摇了摇。出示金牌,只为引起谷野的注意,跟金钱无关。
谷野皱着眉,又看了看金牌,铮的一声将它弹起在半空,亮闪闪地翻滚着,在半空里翻了四十二个跟头,跌落在那叠古书上面。
“风,那你要什么?说吧,只要是我拥有的,可以拿任何东西换这面牌子。”
他有意无意地拍了拍古籍,以为我肯定对那些泛黄的书卷感兴趣。
我又摇摇手指,漫不经心地回答他:“这块牌子是非卖品,不过,如果谷野先生需要研究它,我可以无偿提供。唯一的条件,等你观察测算够了,需要完完整整地还给我。因为它是我的一个朋友从金字塔里捡到的——”
这种含糊其辞的回答,让谷野的皱纹变得更深:“风,别卖关子,把金牌送给我,你可以提任何条件。”
我第三次摇头,伸手取回金牌握在掌心里。
门口突然有了另一个人影,那是脚步匆匆的班察,低着头一步跨进来,双手焦急地迅速搓着,显出焦头烂额的样子。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干了杯子里的残酒,笑着站起来告辞。
就在大帐门口,我跟另外一个正要走进来的光头瘦子迎了个面对面。
那人的个子比我要矮半头,所以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头顶的戒疤,标准的寺院僧人才具有的特殊记号。不过我知道,大部分时候只有亚洲僧侣头顶才会有这种东西,现在是在埃及,应该很难看到来自亚洲的僧侣。
那人身上穿的是一套国际名牌的黑色运动服,脚下穿着高筒运动鞋,步履矫健轻捷,竟然是个身怀绝顶武功的高手。
“谷野先生,枯蝶大师到了。”我听见班察在向谷野汇报。
双方侧身避让的刹那,目光也对接相视,我惊骇地看到他的两只眼睛的颜色竟然完全不同。一只是蓝色的,而另一只竟是标准的中国式黑眼珠,鼻子高挺,唇红齿白,面相十分年轻。
我愣了愣,对方已经把右掌竖在胸前谦和地点头,做了个佛门中“问讯致礼”的动作。
我也点头还礼,擦肩而过。
这种眼珠怪异的僧人我印象里有一位,修行之地是在泰国的契卡师师山上,一处隐蔽之极的岩洞里。不过,那位高僧的名字叫做“沉茧”,四岁进入佛门,已经修行了七十多年,算起来年龄要超过八十岁之多,跟刚才这位自然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营地里已经安静下来,我把金牌小心地放在贴身的衣袋里,漫无目的地向西走。潜意识中,我希望自己能靠近西面那裸露在外面的土裂汗金字塔,希望能接收到关于它的更多信息。
营地方圆不到一百米,以钻井现场为中心,周遭分布着超过五十个土褐色的帐篷。高级别的像耶兰、谷野、班察以及客人们的帐篷则是草绿色的,看上面被抹拭得斑驳不清的标号印记,不知道又是出自哪个国家军需处的违禁品。
走到营地最西边时,我发现苏伦坐在一堆报废了的钻井杆上,抱着膝盖向西面太阳就要落山处望着。她的下巴垫在膝盖上,浑身散发着纯洁干净的光辉。如果换了另外一种环境遇到她,我猜自己有可能会爱上她,毕竟她是那么年轻、漂亮、干练——
“苏伦,有心事?”我搭讪着。其实这完全都是废话,明天即将开始的高手大会,绝对会给任何一个关注土裂汗金字塔的人带来压力,甚至包括谷野和班察。
苏伦笑了笑,动作保持不变。
西面的沙漠里有条沸沸扬扬的土龙忽然闪了出来,飘上天空足有十几米高,一路向营地奔驰。
我知道那是一辆风驰电掣的越野车弄出来的奇景,顺手拿起苏伦身边的望远镜向西观察。
那是营地里的一辆三菱越野车,驾车的是老虎,另外两人自然就是唐心和宋九了。
老虎属于“天不怕地不怕、没有王法、老子天下第一”的那种人,我跟他交往数年,现在是唯一一次见他如此老实的时候。放下望远镜,我禁不住捏着自己的下巴陷入沉思:他们三个难道真的是只为“千年尸虫”而来?
在中国内地的江湖朋友,每个月都会传一些江湖轶闻给我,据那些资料上的蛛丝马迹显示,蜀中唐门的野心很大,似乎有处心积虑、一统江湖的野心。
“江湖”这个特殊的称谓从古到今根本就没有消亡过,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
从刺客游侠的暴秦到懦弱昏庸的晚清,从白山黑水的黑龙江到四季如春的海南,任何一个或繁华热闹或冷清寂寞的都市,都会有江湖的存在。所以,“统一江湖”即是统一城市黑社会的代名词。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新动向,便是有充分的证据表明,蜀中唐门已经与日本山口组、台湾三联帮、意大利黑手党、美国的七九旅这四个全球闻名、臭名昭著的黑社会帮派达成了“合作共享”的周边联盟协议。
最后一条更能说明事情的真实性:大陆公安部的秘密蓝色档案里,已经把蜀中唐门定为第一号严密监视对象,并且在半年内连续三次加强了云贵川一带的军事力量,将武警、特警、刑警、军警、便衣警的人数提高了五倍以上。
“看到了什么?”苏伦抬起头。
那辆三菱车已经呼啸着驶近,速度略减。
此时,有另外三个人也正从营地里踱着步出来,那是卢迦灿、萨罕长老和幽莲。
幽莲一如既往地拖着灰袍,那件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古旧袍子,下摆在满地沙粒上摩擦着,每一步都会带起一阵轻微的扬尘。萨罕长老脸色平静,根本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而走在另外一边的卢迦灿则是心平气和,步伐沉稳,在鼻梁上架了一副宽边的墨镜,丝毫也不张扬。
于是,所有的不属于营地内部的我们八个人碰面在一起。
老虎跳下车,殷勤地绕到另一边去给唐心开门,再伸出胳膊搀她下车。再次看到这个深不可测的女孩子,我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唐心径直向我走过来,等到距离这堆钻井杆还有五步距离时站住,弯了弯腰,燕语莺声地叫着:“风先生,我有几个小问题,能不能耽误你几分钟时间到我住的帐篷里聊一聊?”她伸出洁白得耀眼的手向营地里指着。
我虽然不知道她的用意,但第一反应便是毫不犹豫地拒绝:“对不起唐小姐,我跟苏伦小姐有重要的事在商量,恕难从命。”
我没兴趣跟唐门的人打交道,哪怕她是老虎心目中的偶像。
唐心遭到拒绝,居然仍旧微笑着:“那,我们就不打扰了。”说完带着老虎与宋九进了营地。
另外三个人笔直地向沙漠深处踱着步,萨罕长老忽然弯腰掬起满满一捧黄沙,高举过顶,然后顺风扬撒下来,在夕阳的光影里形成一道“沙虹”。沙子形成的彩虹同样光彩夺目、绚丽多彩。
他又开始低声诵念咒语了,使用的是一种高深晦涩的古埃及语言,我想听都听不懂。
“风哥哥,有美女相邀为什么不去呢?”苏伦笑得无比甜美,暂且把满面愁容放下。龙的事给她打击极大,因为在那道奇怪的石壁前,她亲自感受到了一个离开原体的灵魂像阵风滑进了金字塔内部。
这不是早已经改编好剧情的二流电影里的桥段,而是切切实实发生在眼前的真实事件。
我也无可奈何地笑了:“正事没做完,哪有心思跟什么美女约会?再说,跟蜀中唐门的人搅得近了,到时候不是送命就是被下蛊,有什么好玩的?”
一想到老虎可能中的“帝王蛊”,自己脑袋就开始涨得头疼。等土裂汗金字塔的事告一段落,先得想办法解老虎中的蛊毒再说。
苏伦踢着脚下的钻杆,发出乒乒扑扑的动静,愁云重新聚合起来:“我知道,中了苗疆排名在二十位之前的蛊毒,除非下蛊的人甘心为中蛊的人解毒,否则其他用蛊大师很难帮上什么忙。并且,一旦下蛊的人自动收回发出去的蛊苗,自己马上深受其害——所以,老虎如果真的被人下了‘帝王蛊’,只怕这辈子……”
的确如此,练蛊师世代家族相传,只要入了这一行,首先要泯灭自己的人性和仁心。一个毫无人性的人,怎么可能为救别人而荼毒自己?只能默默地祈祷老虎能得到好结果了——
“风哥哥,刚才那个女孩子——幽莲一直在偷偷看你,知道吗?”苏伦指着已经湮没在黄沙暮色里的萨罕长老和幽莲的影子,用力皱着眉。
我不喜欢别人在男女关系上取笑我,特别是跟幽莲这样的诡谲的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孩子。
“真的,她的目光一直斜盯在你身上。如果我没会错意的话,她该是有什么话要对你说……”苏伦陷入沉思,而我却“哈”的一声笑出声:“对我说?苏伦,你的想象力未免也太丰富了些吧?我们仅仅见过一次面,她又聋又哑,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并且跟我毫无关系,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算了,还是多想想明天的专家大会该怎么应对吧!”
这个小插曲很快在晚餐之后就被我彻底遗忘了。
谷野拿到了一份最新的传真文件:专家明日午后,十四点前后,分乘四架私人直升机到达营地。
谷野显得无比兴奋,竟然在众人面前得意忘形地哼起了《樱花之歌》。
营地里的警戒比平时加强了两倍以上,可能谷野知道这是个关乎胜败的关键时刻吧?小心驶得万年船,他是个中国通,自然懂得这句中国古话的意思。
第二天,我一直在睡袋里赖到午饭时间才懒洋洋地起床。每次有大的行动之前,我最喜欢在床上休整我的体力,并且借着身体放松的时段,大脑全力以赴地飞快运转。
我一直都在想:“墓穴里有什么?会不会像胡夫金字塔里那样干净整洁地安置着石棺、石桌?四壁上是否也会绘满了金碧辉煌的壁画?有没有无影无形便能置人于死地的细菌、昆虫……”
奇怪,我很少想到关于“幻象魔”的事,仿佛先前发生过的所有关于这种神奇怪物的事情,都成了昨晚噩梦里的情节。光天化日之下,人的胆子总会特别壮,也根本不惧怕、不相信地球上存在妖魔鬼怪这种东西。
对面的小床上,苏伦用过的睡袋早就叠放得整整齐齐。
我起身穿好衣服,不免对墓室里的情况进行了一系列天马行空的想象。按照目前已经成功发掘的金字塔惯例看,古埃及的法老王喜欢在自己的墓穴里放置大量的黄金制品,纯度极高,数量惊人。
古埃及人从黄沙里淘金的技术非常先进,某些淘金的方法和工具就算现代来看,也是令人叹为观止的,这也就非常合理地解释了为什么金字塔内黄金存储量极大的原因。
甚至有些专家大胆地想象,金字塔之所以得名,并非完全因为它的形状像是汉字里的“金”。而是因为,在最古老的撒哈拉沙漠上,黄金还没有成为世界性的流通货币之前,所有的金字塔建筑都是在黄金覆盖之下的。
这一点并非耸人听闻,因为撒哈拉沙漠里的石油、天然气、金沙三样宝贵资源的蕴含量,至今无可估量。
营地里笼罩着一种紧张而压抑的气氛,有几个手脚利索的工人正在谷野的帐篷门口洒扫擦拭,并且在地上铺了一条巨大的红地毯,给荒凉的沙漠营地总算增添了一些喜庆气氛。
这应该算是对那四位专家们的一个简陋的欢迎仪式吧?
我看到卢迦灿抱着双臂,站在另外一个帐篷门口冷眼旁观。而在唐心的帐篷内侧,似乎是老虎吧,正在偷偷掀着门帘向外张望。
每个人都很关注专家大会,渴望知道他们将会以何种先进工具打开土裂汗金字塔的第一个入口。
轧轧的直升机机翼转动声打破了营地的宁静,四架喷着花花绿绿的个人标志的私家直升机,翩翩降落在营地东面。
四个专家从机舱里跳出来时,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其中一个留着金色大胡子的高大中年人只向井架方向望了一眼,便兴奋地在胸口用力画着十字,大声惊呼着:“上帝啊,进入天国的通道就在那里吗?谷野先生,你们日本人真是……”
我在脚边狠狠地呸了一声:“整个发掘工程应该算是手术刀的杰作,谷野只不过是坐享其成罢了。”
另外三人还算没失去理智,在井口周围略作参观后,并没急着下井,而是直接进了谷野的帐篷。我想象在通讯手段如此发达的今天,谷野早在传真机上向他们发送了一切关于隧道工程的图纸和文字说明,所以,根本无须亲自下井,便对整个竖井、隧道的情况一目了然。
飞机上还搭乘着总共十名穿着银白色防护服的年轻人,迅速干练地将十几个正方体木箱搬出机舱,直接抬进帐篷。箱子里装的应该就是所谓的“先进钻探工具”,对此,苏伦应该略知一二。
专家大会准时在下午十五点开始,有幸列席的“外人”包括我、苏伦、萨罕长老、埃及军方代表卢迦灿,而唐心三人则被有礼貌地拒之门外。
帐篷被改成一个临时的会议室,墙上悬挂着一幅银白色的投影屏幕,一架已经打开的投影机,镜头也对准了幕布。
没有冗长的致辞说明,更没有鼓掌欢迎和自我介绍,那大胡子已经开始了第一个陈词叙述。我此前见过他的照片,是在最新一期美国军方的《超级武器》杂志的封面上——汤,全球化学研究的顶尖权威。
“各位,我带来的是最新研发的钻探‘武器’。之所以称为武器,是因为在这架外表普通的大型钻机里,我加入了可以用电脑做细微控制的‘微型定向爆破’系统。针对此前考古专家、盗墓专家们对土裂汗金字塔的失败钻探纪录,我得出的结论是——金字塔的石壁内部存在某种柔性或是黏性的物质。它们的性质类似于我们在防弹衣中常用的高强度石棉,专门起到‘以柔克刚’的作用……”
这一点有道理,我看到苏伦也在下意识地点头表示同意。
汤的蓝眼睛好几次色迷迷地从苏伦脸上瞟过,有可能把她当成勤奋好学的考古系大学生了。在美国的科研机构里,知识渊博的教授跟青春美丽的女学生上床是司空见惯的事,并且还很有可能被传为佳话。
汤提出的“石棉”论,已经得到了很多钻探高手的承认,因为高速旋转的钻头携带着巨大无比的尖锐冲击力,足可以把五厘米厚的合金钢板贯穿。这样锋利的系统,偏偏无法突破土裂汗的外壁,这才令钻探高手们束手无策。
“我的设计理念,当钻头碰触到这些柔性物质时,通过电脑遥控,在钻头的二十四个隐秘小孔里,会释放出最先进的‘气体炸药’,产生震荡微小但却在直线方向上穿透力巨大的爆炸,相当于十分之一毫克的TNT炸药的爆炸功效。这样的爆炸可以在一次钻探过程中轻易地操作一百次,所以我认为,冲击、爆破、推进,然后再爆破、再推进,很轻易地便能打开金字塔的缺口。”
没人鼓掌,因为大家都被他的震撼性的“气体炸药”理论慑服了。
有关“气体炸药”的系列理论和传闻,在去年的全球武器专家研究大会上,还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仅仅在“理论上可行”的产品,现在汤就大言不惭地宣称,已经制造出了这种东西。
这样的谬论,若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必定会遭人嗤之以鼻,但现在是从汤嘴里侃侃而出。要知道,他可是当年液体炸药的两大发明人之一,并且在TNT炸药的突破性改良试验里,也正是他的研究理论在指导着全球超过二百家炸药研究室夜以继日地工作。
所以,他说的关于炸药的一切理论,全都可以称为铁板钉钉的真理。
那架已经组合成功的钻机就放在幕布的左侧,大概两米宽、两米高,长度不超过五米。全身都是亮闪闪的,仿佛涂抹了某种反光涂层。总的来看,跟普通石油钻探机没有太大区别,只是钻头部位被黑色的防辐射布料紧密地包裹着。
汤有些狂热地走到钻机前,大力拥抱着这个铁家伙,用一种令人忍不住热血沸腾的煽动性语调叫着:“看吧,大家看吧,就是这个家伙,将会让全世界盗墓贼们汗颜得无地自容!”
帐篷里的人终于开始有气无力地鼓掌,我发现卢迦灿一直都在紧皱着眉,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汤博士的一举一动。
我在心里暗自告诫自己:千万得小心卢迦灿的行动,时刻不能忽视了埃及军队的巨大破坏力。
科研考古方面,军队是百分之百的外行,但他们的飞机大炮却对这片沙漠有足够的控制力。如果不能早加防范,到时候我们所有的人做的工作,就会沦为“替他人做嫁衣裳”,并且随时都有被“杀人灭口”的危险。
第十节 唐门剧毒
汤博士下台的时候,别有用心地坐在了苏伦的身边,并且故作绅士地向苏伦微笑着:“漂亮的小姐,对我的武器理论如果感兴趣的话,咱们可以去我在加州的豪华实验室里慢慢聊,怎么样?”
对美国人花花公子的民族劣根性,我实在难以忍受,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然后狠狠地瞪着他,直到他识趣地把毛茸茸的大手从苏伦胳膊上拿开。
伯伦朗的发言比较简洁:“我要做的,是从竖井的井口位置做一个严密的屏蔽层,然后抽空整个隧道里的空气,造成局部的真空状态。当然,我会向这个空间里继续注入氧气——请大家注意,我说的‘氧气’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说的采集自地球上的‘压缩空气’,而是通过特殊条件下进行‘水分解’而得到的绝对意义上的氧原子。按照此前发掘金字塔的经验,很多细菌和甲虫会在地球空气中重新苏醒、繁殖,造成难以估算的破坏力、杀伤力。使用我的理论和氧气产品,这些微生物苏醒的机会不超过十万分之一,所以我们进入墓室之后,可以尽情地观察研究,而不必为破坏地球的生物环境而忧心忡忡。”
他属于标准的大学教授形象的人物,脸孔白皙,神情温和甚至带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害羞。当他说到氧气、细菌、原子之类的化学专用名词时,略带褐色的蓝眼睛里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一种宗教式的狂热。
他的出现,足以令来自蜀中唐门的人物变得鸡肋般无用。唐门的制毒、下毒,只是基于土办法和老传统,毫无科学理论作为支持基础,与伯伦朗这样的化学专家比起来,云泥之别。
另外两位,詹姆斯和切尼并没有做任何发言,两个人同样属于脸孔黝黑、看起来是经常进行野外作业的人士。
专家大会到此告一段落,衣饰整洁的谷野做结论发言:“明天早晨,咱们这项震惊世界的创举就将拉开序幕。所以,我希望各位在营地的第一晚能过得愉快,更希望我们这次跨国界、跨学科的联合考察能够圆满完成——”
汤挥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谷野的话:“谷野先生,我们美国人最讲究这么一条做事原则:‘今日事,今日毕’——既然所有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何不现在就开始下井工作?你知道吗?从现在到明天早晨太阳升起,还有超过十二个小时。若是合理利用这十二个小时时间,明天这个时候,我们应该已经能够坐在法老王的石棺顶上喝咖啡了,哈哈哈哈……”
美国人的狂傲自大,在汤博士身上得到了一览无遗的展示。早听说他是个学术界的狂人,敢于藐视一切、横扫一切,现在看来可见一斑。
他的提议,竟然得到了其余三位专家的一致赞同。
这些各行各业的精英们,绝对是把时间看得比黄金更珍贵的工作狂人一代。
于是,两小时后,专家们的随从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将钻机送上简易电梯向竖井下送去。
我并不急着跟随下井,因为我知道,盗墓探险这种工作,首当其冲的往往并非最大受益者,而是最先受害者。
略做权衡之后,我去了唐心的帐篷。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她正在桌子前面涂指甲油,细致入微得如同在操作一项极富研究价值的科学工作。老虎跟宋九在一张竹床上盘膝静坐,中间摆着一盘只落了寥寥几个黑白子的围棋。
老虎对于围棋有天生的痴爱,并且很有天分,曾经参与过当年令“棋圣”聂卫平一战成名的中日围棋擂台赛。如果不是最后转入盗墓、游侠这一行,他完全有可能成为跟聂、马齐名的专业棋手。
“风先生来了?请坐——”唐心招呼着,并不起身。
老虎、宋九两人老僧入定一样,目光全部倾注于棋盘上,连眼皮都没抬。
对唐心染指甲的动作,我感到有些意外,因为想象中的蜀中唐门虽然存在于二十一世纪,却应该仍旧遵守门中历代高手留传下来的种种古怪规矩,跟现实世界里女孩子们描眉画眼、梳妆打扮似乎并不沾边才对。
她的指甲已经涂到一半,用的是一瓶来自法国的某个国际品牌的粉红色指甲油。
平心而论,唐心可以算得上是令人“惊艳”的漂亮女孩子,瘦弱、骨感,正是目前东方城市里流行的新一代美女标准。如果去掉她背后“蜀中唐门”这个身份,挟着这份柔弱之美踏入华人影视圈的话,何愁不能成为另一个“章子怡”?
一想到令中国江湖一千多年来随时都会血雨腥风的蜀中唐门,我不免惴惴不安地给唐心加上“艳若桃李、毒如蛇蝎”这样的恐怖定语。
“风先生,那个什么专家大会开完了,可有什么指教吗?”唐心文绉绉的,正在涂抹最后剩下的一个小指甲。
我踱到唐心的桌子前,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唐小姐,伯伦朗这个名字你该听说过吧?”
唐心一笑:“对,听说过。风先生的意思,伯伦朗在这里,我们蜀中唐门就没必要为金字塔里的毒虫瘴气担心了对不对?”
我们相视哈哈一笑,一切钩心斗角尽在不言中。
她涂完了最后的指甲,仔细地旋紧那个装着指甲油的小瓶,然后满意地叹息着,轻轻在自己整齐修长的指甲上吹了口气。此时她的神情,完全像个毫无防人之心的邻家小妹妹,让我也放松了警惕。
我向那指甲油伸出手,笑着:“让我看看这是什么牌子——”
唐心做了个恶作剧的恐吓表情:“吓,风先生,这个东西你最好别乱动,它是‘穿肠腐骨化尸丹’的改良替代品——”
我伸出的手臂立刻僵直地停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化石一样僵硬。不过,在这种静止状态下也有好处,就是能清清楚楚地听到汤博士的美式英语大嗓门谈笑风生的声音。我知道,苏伦一直都在外面,随时监视着专家组的一举一动,正好给了汤博士献殷勤的机会。
“没骗你,真的。”唐心笑盈盈地走了出去,半分钟不到便返回来,右手里捏着一只沙漠毒蝎。
我用力扭着颈椎、腰椎,向后倒退了两步,尽量让自己浑身的僵硬肌肉缓和下来。
刚刚唐心说的“穿肠腐骨化尸丹”可谓是蜀中唐门世代流传的“特产”,物如其名,主要有“穿肠、腐骨、化尸”三种神奇功效。如果是“改良品”,不会像汤博士的“气体炸药”一样超级神奇吧?
据人类生理学专家研究表明,人类的聪明程度每隔六个月就会翻一倍,并且从生命的十八岁到四十岁的这二十二年里,智慧增长速度更是达到了叫人瞠目结舌的三倍以上。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人类的各项技术才会不断地“改良、创新、长江后浪推前浪”。
“风先生,你看看这只可怜的小家伙,在我们唐门的改良产品面前……”
那只毒蝎的背盖呈现出一种深黄中隐隐发黑的颜色,在背盖中央有拇指甲大小的一块,简直已经变成了深黑色。从它接近两寸长的巨大体型看,它的成长年龄应该接近两年,正是蝎群中最凶悍的成年公蝎。
背盖颜色的深浅,暗示着它毒性的强弱,那个隐隐发黑的部位,正是它的毒液存储器。
“我知道,一毫升成年公蝎的毒液若是滴入沙漠深水井中,足够毒死十个绿洲的人畜骆驼,但是你看,它现在对我的指甲竟然怕得要命——”
果然,那毒蝎在唐心粉红色的指甲挑动下,乖乖缩成一团,尾巴上的尖刺和前爪的两只钳子也老老实实缩在身体下面。
“风先生,不是自吹自夸,我们唐门研制出来的毒药,在全球范围内根本没有对手。而我们的实验室设备更是全球最顶尖的,有时间你可以问问伯伦朗,他的俄罗斯师父最钦佩的地球人是谁?”
唐心的话里带着淡淡的英雄怀才不遇的忧伤,她最后说的那句话不知什么意思,有空真得问问伯伦朗才好。
骤然间,那只明明已经彻底拜伏的毒蝎,闪电般地跃起来,挥动尾巴上的尖刺,狠狠地刺入唐心的手背。它的确惧怕唐心指甲上的剧毒,但手背位置的肌肉根本不可能涂抹毒液,毒蝎的变招不可谓不聪明。
这种攻击方式,也验证了科学家说的“沙漠毒蝎是具备高等智慧的动物”这一空想学说。
唐心苦笑着甩了甩手,一滴紫黑的血珠从被刺中的小孔里冒出来。毒蝎已经惶急地后退逃命,跌下桌子,看样子是要向帐篷门口逃走。不过,它落地后只歪歪扭扭地爬出了半米远,便酒醉了一样地斜着趴下,露出半边略微泛白的肚皮。
“它……死了?毒蝎被你……毒死了?”我惊骇地看着唐心,这种只有在武侠小说里才会看到的桥段,真实地在我面前发生了。唐心身体里蕴藏的毒性,比这只骄横嚣张的成年沙漠毒蝎更厉害,它刺中了唐心的瞬间,毒血倒灌,自己反而中招。
我摸摸后脑勺,目瞪口呆地傻笑着。
对于蜀中唐门的了解,即使“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也不如方才这真实上演的“人蝎之战”更清晰明了。
我悄悄向后又退了一步,对“蜀中唐门”这四个字的了解一下子深了十几倍,甚至怀疑今晚自己会不会做噩梦。
“风先生,我们仰慕手术刀先生的大名而来,不想生事,我们真的很有诚意。”
“诚意”的意思很明显,如果我跟手术刀不能乖乖地献出“千年尸虫”,蜀中唐门的人肯定不能善罢甘休。
“谢谢贵派的诚意,我想手术刀先生一定也感受到了贵派上下的无比诚意——”
我知道,跟唐心实在没什么好谈的,对于这样一群始终与毒为伍的人,谈人性、讲道义都是白费。我只希望他们得到“千年尸虫”后,别用来制造惨绝人寰的生化武器就好。
在上下五千年的浩渺中国历史上,发生过的怪事、出现过的怪人如果能编订成书,肯定会让全球各国的所谓“百科全书”瞠目结舌。与中国人的历史相比,他们的知识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比如前几年巴西盛传的制毒邪教,曾令整个南美洲十一条河流主脉出现了轻重不同的污染反应。饮用河水后的居民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一,引起了联合国卫生组织的高度重视。这已经是全球“下毒史”上的严重事件了吧?但如果换了蜀中唐门去做这件事,沿河居民死亡率只怕会创纪录地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甚至百分之百都是不难实现的。
蜀中唐门,历年历代令江湖中的人谈虎色变,不是单单靠空穴来风吹出来的。
这个时候,我想外面的人已经做好了一切进入墓穴的准备,因为很明显的,所有的嘈杂声都平静下来。
“千年盛举,风先生不想第一个进墓穴去看看吗?”唐心拿了一张纸巾,仔细地擦拭着闪闪发亮的指甲。涂满剧毒的指甲盖足令沙漠毒蝎蛰伏,如果刺入人的皮肤,或者在人饮用的酒水饮料里轻轻搅拌几下,那么后果……
外面,只剩下风声。
我摇摇头:“没什么兴趣,而且隧道狭小,下去人太多了只会碍手碍脚。”
唐心蹙着眉,略带惋惜地笑着:“不感兴趣?抑或是不敢?”
老虎和宋九两个垂着头打坐,对帐篷里发生的事根本丝毫不顾。
“只是一盘棋而已,何必这么认真?”我避开唐心咄咄逼人的气势,退到老虎身后。
他的右手食指、中指之间正夹着一枚黑子,要向棋盘上落下。这种下子手势,是他做专业棋手时保留下来的习惯姿势,与电视直播上,聂、马二人的出手姿势,一模一样。
棋盘上已经落了十二颗棋子,我赫然发现,他们下棋的规则竟然是遵循古代围棋高手“先布阵子”的方式。四角“星”位,早摆好了两黑两白四颗棋子。再有,所有的棋子攻势,竟然是全部围绕棋盘最中间“天元”位置上的一颗黑子展开。
围棋之道,自古至今一贯遵循“金角银边草肚皮”的价值估算方法,下子占棋盘中央“天元”,除了表现棋手自高自大的气势之外,毫无实用价值。
眼看老虎下了那颗子之后,整个棋盘上边角空旷,黑白两方全部纠缠在中央这一小块地盘上。只要是有两年以上下棋史的棋手,都绝不会走成这样的棋局。
突然间,营地扩音器里响起谷野的声音:“班察先生、枯蝶大师……班察先生、枯蝶大师,请听到我的声音后,火速赶到井架位置……火速赶到井架位置……”
下井工作即将展开,谷野自然会当仁不让地第一批进入隧道,并且要亲眼目睹钻透墓穴外墙的盛况。为了保证营地的控制权不被别人攫取,自然而然的,他会要求班察在地面上主持工作。
不过,看他的广播内容,应该是班察突然不见了,并且是跟那神秘的枯蝶大师一起失踪的。
苏伦的身子几乎是轻飘飘地飞进来的,帐篷的门帘哗啦一闪,连脚步声都听不到她已经站在我身边。她显露了这手上好的轻功之后,并没有引起唐心的太大注意,仿佛天下所有的武功在唐心眼里都不足为道。
我知道,外面一定是又出了怪事,否则苏伦不会在光天化日下施展惊世骇俗的绝顶轻功。
“风哥哥,班察失踪了……”
我向自己的后脑勺拍了一掌,刚刚听广播就已经隐隐约约猜到。
“十五分钟里,特种兵已经严密搜索了营地四周一公里半径内的所有角落,可是,泰国人跟他带来的那神秘的佛门高手,蒸发一样消失了,毫无踪迹可寻。”苏伦的脸色有些苍白,因为我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同样神秘失踪的藤迦小姐。
高音喇叭里传来的吼叫声,夹杂着谷野压抑不住的剧烈喘息,里面混合着无比的焦躁和无名的恐惧。
如果这样的神秘失踪接二连三地发生,搞不好什么时候会降落在他头上,焉能不害怕?
对这件事置身事外的只有唐心、老虎、宋九三个人,仿佛所有的掘墓、搜索、探宝行动,都与他们无关。他们要做的,就是在这个舒舒服服的帐篷里下棋聊天,然后心平气和地得到“千年尸虫”后离开。
苏伦的目光在棋盘上瞟了一眼,又迅速挪开,向我眨了眨。
下棋的两个人有点儿古怪,并且那盘棋更是透着古怪——我随着苏伦出了帐篷后,仍旧对围棋的事念念不忘。毕竟,土裂汗金字塔的透视资料上显示,那个纵横各十九间墓室的平面结构,无巧不成书地跟中国围棋棋盘一模一样。
我们迅速绕过了几个破破烂烂的工人帐篷,走到一个别人看不到的角落里。
苏伦停下脚步,满脸阴郁:“风哥哥,我在想,班察的失踪跟你发现的隧道里奇怪的圆柱形洞口会不会有关系?”
在我们此前交换资料的时候,我已经把上次进入隧道的奇怪经历原原本本详细地做了描述。
一提及此,“雾隐一刀流”这几个字倏地跳进了我的脑海:“洞口?雾隐一刀流的杀手?难道,那群忍者不早不晚就在这时候出现了?不过,原先判断他们是班察故意匿藏下的后援,怎么可能向班察下毒手?”
“竖井入口把守严密,没有人能隐身进入而不被人发觉——这一点,与藤迦小姐的失踪线路是完全不同的。”苏伦向西凝视着土裂汗金字塔的方向,焦虑地、不停地用手揪着自己额前垂落下来的头发。
我蹲下身子,无意识地用手指在沙地上画着,大脑急速运转,很快出现了另外一条思路:“班察知道那个奇怪洞口的存在,然后带着枯蝶大师由那里进了隧道,然后……”
然后怎么样?我开始轻声苦笑:“他下了隧道,也会像藤迦小姐那样化作一阵轻风、青烟沿着某种看不见的缝隙进入金字塔?”
如果这些情节是电影的“蒙太奇”手法,我可以相信,观众也可以接受,但现在事实是,没有电影剧本,更没有“蒙太奇”的瞒天过海摄影手法。
“风哥哥,我查过枯蝶大师的资料,或许你会感到有一点点惊奇——”苏伦也蹲下来,抓起一把沙子,看那些沙粒缓缓从指缝间滑落。
谷野的声音停了,喇叭里传出他无比气急败坏的大口喘息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如果挨到黄昏的话,今天的下井计划只能被迫推迟了。
我抬起头,苏伦一刻不停地说下去:“我得到了他的体毛、汗液、头皮屑,然后扫描传递给……”她含混地略过了那个神秘的组织名称,至于她如此短暂的时间里,是如何得到枯蝶大师的身体样本的,细节自然不重要。但是,我从这些可以想象到的细节上,能够判断出她曾受过某种精密的间谍手段训练。
“反馈回来的信息,他的所有DNA特征跟一位泰国高僧相似度百分之百——”
我挥手打断她,不信任地笑着:“百分之百?开玩笑!自从人类发现DNA特征链条以来,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两个完全相同的人体样本,最接近的相似度,不过是前年检测到的墨西哥境内只有右手五指相连的‘连体婴儿’。即便是那样的情况,检测数据仍旧存在四千万分之一的差异。”
我虽没有“过目不忘”的神奇本领,但这些怪异的资料,已经研究过无数遍了,都已经电脑资料般储存在大脑里,可以瞬间随意调用。
苏伦冷静地看着我,她已经说过“我会惊奇”的话,所以我的反应应该在意料之中。
“要想百分之百相同,除非他们是同一个人——”
说到这里,一个怪异的想法闪电般地从我脑电波深处弹了出来:“啊?同一个人,除非、除非、除非……”
我说不下去,苏伦替我接下去:“除非这个人就是那位佛门高僧。”
“沉茧?泰国高僧沉茧大师?”我情不自禁地青蛙一样跳起来,扬起一阵飞沙,然后像只撒了气的皮球,重重地颓然坐倒在地。
这样的结论太荒谬,也太怪诞了。
一个八十多岁的隐世面壁高僧,竟然神奇地出现在埃及沙漠上,变成了非常年轻的另外一个人。时间、空间、年龄、体型、名称全部变了,除了那对怪异的不同颜色的眼珠,其他一切,全然不同。
DNA的检测手法是现代科学中的精髓,如果真的检测到DNA链条是百分之百相同的话,枯蝶大师与沉茧大师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并非不能存在。
“枯蝶、沉茧?沉茧、枯蝶?这两个名字,会不会预示着作茧自缚之后化蝶重生的寓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