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线
撒旦不当凶手,只会把人引向无尽的深渊,因为在他周围,并不缺少为其作恶之被他引入深渊的傀儡。
——作者
其实在父亲叫母亲和哥哥回来的时候,我就已经趁乱偷偷溜进厨房,胡乱抓拿了些吃的,还顺手取了灶台上的两包火柴,从后门跑出去,远远地躲在房屋山间的草垛后面看母亲和哥走回厨房门口,附近知道灾难发生的邻居们也聚拢来,嘈杂的说话声嗡嗡地搅扰迷迷糊糊的大脑。
“死了吗?混乱之后,会不会被人发现是我干的,如果我真的死了,家人不定会多难过啊?不过再怎么说,那样的哀痛毕竟短暂,为了田园不会变成荆棘草丛”我默默念叨着,视线扫过前面金黄广袤的田野,它们静静地躺在山围之间。
我没有从来时的路返回,也没有在后面茂密的山林里乱窜,不打算离开多远,我要在随时可以看得到、听得到家,又不会轻易就被人发现的地方长住下来。
熟悉脚下的每一片土地,擦肩而过的每棵树木草丛,我再也不担心会在陪伴自己长大的树木里迷了路,翻山越岭,也还可以轻松感受到家乡的气息。
太阳落下了它最后的半边脸,晚霞也慢慢退却它美丽的光彩,星星隐现,从稀稀落落到满眼繁星,尔后成就为耀眼的浩宇,围绕着明亮的银河挂在树梢间隙,树随风摇,仿佛激荡起那银河的水浪。仰躺在树的草丛,头上的影像把我的思绪拉回到那屋顶被洞穿成千疮百孔的日日夜夜,繁星亦在头上,迷茫孤独挥之不去。
蓦然间,我似乎想不起来那些往事,想不起来自己是如何起到这样的境地?不过,能回忆的并不多,从始至终,我还是一个人,孤独地在荒野流浪。“还能回去吗?回到那初始的地方?”我全然不知,只能任凭时间摆布。
习惯了随处都可以天为被地为床的荒野生存,随处躺下便可以酣睡过去。但既然不用离家太远乱无目的的四处流浪,找个固定的又不被人发现的安身之所便现所当然,茂密山林里一棵高大的松树下,抑或山石后面的深草亩,都可以当作日夜悄悄在家的附近徘徊探察后的归宿。
害怕以现在被荆棘和灌木枝划成碎片的褴褛衣衫、乱糟糟脏成一股股的长发和瘦如刀削的满脸胡渣子的身处绝境的模样面对家人或村邻居们,更害怕看到亲人因“自己”的死去而痛苦的样子,家院周围的草木皆成了窥探自己跌落后的情况的掩护体。为避开强烈的阳光下的暴露,偶尔也会昼伏夜行,远远地,屋子的灯光透出家人围坐谈笑风生的情境。确定我跌落下去,只是受了点外伤之后,说不出是喜是悲,恐怕和害怕重又涌上心头。
但一个熟悉的身影更令我感到不安。
离“自己”从楼上跌落又过了月余,无法确定具体时间,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我受的伤已大有好转,眼部的纱布已经拆了,“我”又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样子,常常和村里的孩子们在村子周围玩耍,有时候也一个人,或者依在厨房尽头梧桐树下空地的柴堆上削木头,或者无所事事在田边地头寻找罕见的野草回去栽种。
当“自己”一个人玩耍时,我便挨得近点儿,想慢慢靠近和小时候的自己说点什么,有几次,小孩似乎发现了我,“他”起初有些害怕,但几次之后似乎便习惯了看到半遮半掩的我的身影,不再因我瘦骨嶙峋的样子而躲闪逃避。但始终,我们还是保持着一段较远的距离。
这天午后,我如往常那样在家的附近寻找,追随自己的身影,当从屋后山间的小路下来,突然看到一个中年男人熟悉的身影在和独自在松树林里玩耍的“自己”说话。两人的侧面正好映入眼帘,他戴着一顶黑色的帽子,帽沿耷拉下来挡住了眉宇,半蹲着适应小孩的高度。来不及躲藏,那熟悉的身影不经意转头看看,显然我也没能逃出他们的视野。中年男人对我冷冷地笑了笑,拍拍小孩的肩膀,向另一边离开了,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个……叔叔,你经常见到他吗?他和你说了什么?”我迫切地问。
“以前没看到过,叔叔也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摸了摸我受伤的地方,”小孩摇摇头,定睛看着我,脸上并没有因为我的迫切而露出丁点胆怯之色,我们相距咫尺距离,可以轻抚我又不是我的稚嫩的脸,可以毫无阻挡地四目相对,这种真正直面自己的时刻,震颤我无法抑制的悸动狂跳的心,“小孩”不知道我是谁,但我只能强忍住不让泪水流下来,慢慢伸出一只手,抚着“他”眼角的疤。
“疼吗?”
“现在不疼了,”孩子抬起头看着我瘦削的脸,“怎么你那儿也有伤痕?不会消失吗?”
“因为我小时候和你有相同的遭遇,”我摇摇头。
“还疼吗?”小孩关切地伸出手来,却够不到我眼角的伤痕。
“现在不疼了,”小孩用手在他头上方绕了一圈,告诉我自他从楼上摔下之后,现在用脑多一点头便会疼痛,使他无法集中精力思考,“那天我看到一块黑乎乎的东西飞过来,就摔下去了,但我没敢给家人说,怕他们会担心。”
“鸟,一只玉石小鸟,它能缓解小孩的头疼症状,使他集中精力,”我突然想到搬家时遗失玉雕,心想:“‘我’大概也是这个时候得到它的,”心里想着,嘴里就不经意说了出来。
“是……是这个吗?”小孩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石雕的小玩意摊开在掌心。
不错,就是那只展翅欲飞的鸟,它的优美的线条和透绿的玉色仿佛一下子使我忘却了经历的无数苦难:“在家门口的梧桐树下捡到的吗?”我就是发现它躺在梧桐树下的草丛中,旭日反射露珠的光芒在碧绿的玉石身上闪耀。
小孩摇摇头:“昨天早上一个老婆婆给我的,她叫我别再把它搞丢了,我拿到手里就很喜欢,才不会丢掉呢!”
“老婆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莫非她老人家也出现了,”可绞尽脑汁我也想不起来小时候曾遇到过他们,莫非是什么原因导致了改变吗?我一再叮嘱小孩别把他摔下去之前发现的情况告诉任何人,之后便匆匆离开,回到我此前藏身的茂密的灌木深处。
天色又落下帷幕,半月斜挂天际,微弱的月光洒下来,远方山线明晰,近处树影摇晃。胡乱吃点从村里或地里偷的东西,坐在那即是床铺又是餐桌的地上愣愣地思考,一只兔子窜出灌木,跑进远处更茂密的草丛。天气渐冷,鸟叫声还是会时不时打破夜的宁静。
“这地方我不能再呆了,”我仰头看看巨大的树冠,想起小孩最后一句话说那“再”字,我的行踪显然是已经暴露无遗,“远离故乡的土地吗?中年男人的出现,小时候的我的生命会不会再次受到威胁?”虽然一开始,为了故乡以后的安宁,我很渴望自己在那时候死去,但当我抚摸到他伤痕,看到他手里玉石雕的那霎那,我突然意识到,什么东西其实已经在改变了,我希望小孩好好地活着,好好地成长,沿着我走过的真实的那条路。
一个人影从刚刚跳出兔子的地方窜出,但并没停留,便又躲到大树后面更茂密的树林。
“别碰那小孩,”我朝人影隐去的地方喝斥,知道人影并没离开。
“你不可能杀死过去的自己,”沉寂了一会儿,密林处传来熟悉的中年男人声音低沉而阴森的回应,仿佛是夜招回的撒旦,但并没使我瑟瑟发抖。不过仔细想来,他说的也没错,过去的自己被现在的我杀死了,现在的我肯定也不会存在,那又怎么能够杀得了过去的自己呢?过去的自己没有被杀,那现在的我便存在,便又要杀死过去的自己,我岂不成了界于生死之间的存在吗?
中年男人知道我的身份,或可确定他是跟随我的踪迹而来,当然我也没更进一步确认他是和我讨论《战争与和平》时的那个中年男人,还是原本就在我儿时的时代,只是更加警觉起来,我本也打消了杀死童年时的自己的念头,因为我要引导他,我要阻止中年男人对他有什么威胁,哪怕拼了命亦可。
中年男人隔着夜色也笑得很阴郁,是那种每次见到他时哪怕很平和也令人寒颤的感觉,但或许是已经历在太多变故,我不再感到害怕,我也相信他不会对我或儿时的我有生命上的威胁,他曾告诉我,撒旦不是凶手,不会杀人。
“撒旦不当凶手,只会把人引向无尽的深渊,因为在他周围,并不缺少为其作恶之被他引入深渊的傀儡,”我默默思索,“引导,他对我和无数人做的事,或许也将是我对自己儿时所作所为,不过我是要把自己从深渊拉出来,摆脱那毁灭性的命运。无论中年男人是随我而来,还是本已存在,即也在此,长期的乃至永恒的对抗或许将成为我生命余下的部份。”
又过了许久,月亮从一片云层穿越到另一片,再一片,直到没入树梢下最矮的山线,也没再听到中年男人发出的任何声响,他是已经离开了吗?这里我不能再呆了,我变成了一只拴着长长细线的风筝,另头牢牢拽在儿时的自己手中,不再浪迹山野,又不敢回归家人的生活,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往山后寻找去吧!翻越这片密林,再绕过更高山峰的脚下,在另一座横旦的山脊后面,漫无边际的竹林深处,那仍然是你家乡的范围,不用担心线头会从小孩手里掉了,”老奶奶的声音从另一面传来,月光全无,已到了漆黑的后半夜,探不到任何身影和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