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猎尾巴(下)
很多路或许是闭合的,我们认为到达的终点,不过是从起点绕一圈,最终又回到起点而已。
——作者
三条通道徐徐向前伸展,每隔百米,有过道相互连通,放眼深处是手电光也照射不到的无尽空洞和虚无。
脚步声沉闷回响,似乎我生来就适应黑暗,无惧无畏地在四个警察的押送下向前走,当你发现自己无意间坏事做尽,应得的惩罚都会显得太轻的时候,还有啥好惧怕的呢?“我没有躲藏,也没有逃跑,我只是不知道,”这是事实,但不能成为逃避惩罚的借口。
从不远处的过道走出几个高大的警察身影,没有发问,刺眼的手电光对直照射过来,随之快步靠近我们。带头的警察眼神在暗影中也炯炯如炬,高挺的鼻梁、宽大的下巴令人生畏,他把警官证啥的递给押解我来的警察看,他们看看证件,行礼毕,押解我到此的带头人把手里的两本文件递到他手里,他用手电晃着大略浏览一遍,把它递给手下,转眼凝视我,一把拽着我的肩头将我拉过去丢给手下。
“交接完毕,你们回去吧!”他沉闷地带着命令的口气说,押我到此的人一句话也没说就把我扔给了对方,转身随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阴暗的通道。
“此人刚刚讯问过,要押回看守室吗?”副手问。
“有新案底啊!”警官把手里的文件薄递给旁边的副手,“押回讯问室,咱们加急开个短会立即备案重审。”
简陋的审讯室,如铁桶般的四壁,完全不似影视剧里的模样。三道房门并排在同一面墙上,从左门进去,一张查黑色大长桌两面放着一把坚硬的木椅,还没看清周围环境,我便被几只巨大的手重压在挨门方向的木椅上坐下,紧随桌子上方的灯突然亮起,白刺刺的光万剑流星般涌进又眼,我便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似醉了酒般,麻木了痛,忘记了所处何方,甚至连自己是谁都犯起疑问,迷离双眼,对面空空的木椅何时出现山影般的审讯官,又何时他开始用那如闷雷般的专线一字一顿地问我话?木椅后面的灰白墙面全都从视线消失了。
“是,嗯,”每一句问话之后,当他停顿需要我回答时,便只能从喉咙深处机械地吐出这两字或其中一个,或许在旁边警察助手提醒我回答问题的敲打无力地点头。灯熄突然灭了,此前的煞白一片突然变成无尽的黑,把灵魂拉扯着往深渊深处坠落的黑,它包裹着严实的、更迷糊的昏沉。最后我被两双大手自腋下架起来,如一具干尸般被拖拽出审讯室,经长而笔直的过道向警察所说的“我的看守室”走去时,像酒醉心明白的很多人那样,我慢慢从乱如麻的思绪中理清一些条理出来,我不仅对自己给家乡和因带张葛他们去的另外六处地方造成的毁灭性的灾难俯首认罪,更是连连招认了前几次审问时我决口否认的谋杀案,连审问的警官都十分诧异,七条人命案啊!前几次我都还失口否认,今天便一一应承下来,几个审问官交头接耳讨论了一会,最后一致认定我毒瘾复发,精神恍惚,无法做出理智而正确的判断,审问由此中结。
“把他押回看守室吧!”警官吩咐完就不再说话,收好资料和两个助手从另一道门出去,剩下两个警察架着我从之前的门走回过道。
“冤枉啊!”我无力地喊,或许并没有喊出声来,周围除了两个架着我凌空往前腾挪的警察重重的脚步声回响,便死寂如沉虞。越接近通道尽头,越伸手不见五指。
“灯早就坏了,也没人来修,”左边警察对右边警察说。
光照不进来,仿佛那是地狱。
一个警察架着我,另一个警察打开房门锁的咣当声,随之我被扔进了更黑的暗影里,瘫坐在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我下意识地因恐惧往房间底里的墙角退缩,直到无法穿越的石墙阻住退路。
两个警察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尔后消失,我沉醉回自己微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中。时间在静穆中流逝,不知是日是夜,也不知过了多久,到达时用过餐的,已经感到有些饿了。
“谁?”我听见对面墙角相同的呼吸和心跳声,骤然抬头,已渐渐适应黑暗,可隐约感觉到看守室四墙的轮廓和空空的地面。再定定地看时,对面墙角也瘫坐着一个黑幢幢的人影。
“我,”那人坐如磐石般回答,并不像我那样挪动身子向他靠近。
“你?”
“不,是我。”
“我……?”
又是一片沉寂。
“怎么不回答?”
“我点头了。”
这黑漆漆的,谁看得到他点头。
一个人一间看守室,我不知道是不是警察搞错了,把我和其他疑犯关在一起。但他们分明认定我就是在这间看守。
“莫非他们把我当成了这个人?”我心下想,若是如此,才见第一面警官就说我有新案底,莫明其妙的审问,才初次进来就被视为已经提审过好几次,没来由的命案,从矢口否认认到毫无辩驳的俯首认罪等等都完全说的通了。
“你杀人啦?”我试探性地问,“七个?”
不了解对方性情是否凶恶,我后退并做出防卫准备。
又是如死亡般沉寂。
“我点头了,”这次没等到我问,他便先回答。
“好吧!”再靠近,我隐约看得到他缩在衣领里的脸,错愕地无法再挪动身子。
“是七个,可他们不是我杀的,我是被利用了,被他们利用了,”他声线有些哽咽,“他们是我的好朋友,我怎么会那么残忍杀了他们?”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更靠近。
许是终于盼到一个肯听他诉说情由的人,他把头从衣领里伸出来打量我,我相信他也能大致分辨得出我的模样,但他平静的脸上惊不起丝毫波澜。
“他们叫我潜进电脑室去改数据,说那对爆破不影响,于是我就改了,结果爆破失误,七个人,全没了。”
“那你对警官说实情啊!”
“可我没证据证明是他们要我去改的数据,电脑室的监控只拍到我进去操作了。再说我也害怕说出实情。”
“他们……七个……都是谁?”我有些害怕地问,也像是在求证着什么。
“张奉华、刘师他们,你不认识的,”他又埋下头去,看着空无物的地面,“张奉华有一个儿子张广北,唉!我也把他害惨了,事故发生后,我知道实情完全不是他们说的那样,自己犯下的是弥天大罪,便东躲西藏地逃脱追捕,可我不忍心,过了一段时间看似平息了很多,便想趁黑夜去看望张广北他们家人。”
“你在他家附近便被抓住了?”我想起快到张广北家时出现的警车和被捕的人。
这次我终于看清他埋下的头点几下。
“是他们,一定是他们下的毒手,”他咬牙切齿,“他们早就想除掉刘师和张奉华等人了。”
“快,和我细述一遍是怎么回事,”我面对面挨他坐下。
他叹息口气,第一次与我四目相交,我已经完全适应黑暗,能清楚地看到他空洞的眼神中透出无助和迷茫。微胖的有些婴儿肥的脸光滑没有一丝皱纹,他盘曲的肥肥的双腿显然吃力,托着还没到发福的年龄就已经发福的肚子。打量着至少比吸毒之后变得干瘦如柴、脸也只剩下皮包骨头、眼眶深陷、眼纹满布的我小一二十岁。
“其实和妻子的第一次见面我还是很犹豫,毕竟我只是一个农村孩子,没家世背景,也没好的学历,而她却是名牌大学毕业,还一直在进修,自认出生与她不在一个水平,门不当,户不对。但毕竟莽撞的我还是去了,没想到出奇顺利,她家人,她爷爷、姑姑姑父,没一个站出来反对的,好事来得太快,还没和她试着恋爱交往,结婚事宜就被他家人提上了日程,婚礼现场,她姑父把自己的其中一个公司当成彩礼送给了我,接过那法人代表处赫然落差我大名的公司营业执照,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姑父?怎么不是岳父?”
“她爸妈走得早,小学时就挨着快倒闭的国营棉纺厂普通工人的姑姑,靠姑姑每月领到的生活补助金勉强度日,两姑侄相依为命,也没别的亲人,姑姑结婚以后就把她也带过去了。”
“那她姑父家条件还不错吧!对这侄女肯定也很好,还把一个公司也送给你。”
他点点头,沉默片刻,又摇摇头:“姑父他爹是某个国营企业的一把手,眼看着就快退休了,而我接手他们公司后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和他爹的企业往来。公司刚接手,对于啥也不懂的我只能云里雾里边瞎忙边学着理事,没时间和妻子去度蜜月。结婚酒席办了不到一月,还没来得及领结婚证,她更匆匆踏上了去瑞士的飞机,那是结婚前就已经预订好的,之后我们偶尔会有电话往来,渐渐也在疏远中渐行渐淡,守着那空空的新房,总有‘黄粱一梦’,寄人篱下的感觉,还好每天有忙不完的公事。”
“那她一直没回来和你见过吗?”
“没,”他摇头,“唉!”一声长叹息,更像是自嘲,“看起来忙不完的公事,其实都是皮毛工作,更多是‘被’安排和公司的李叔到各地学习,核心事务全由吴秘书和她爷爷沟通打理,遇重大事件姑父也会出面一起商讨,反而我是个甩手老板,握着法人的笔在需要签字的文件上签签字,盖盖章,在还没干透的墨迹和印泥中寻找‘大权在握’的骄傲,有时会以老总的身份出席像记者见面会或需要公开露面的场合,都是她爷爷或姑父安排好的,台上的发言或台下怎么说话,也全在秘书的指导下完成,只有坐回老总专用的私家车后座,看着前面的司机把着开回公司的方向盘,才有提线木偶解下提线的轻松自由。”
他顿了顿,把视线移到门的方向,仿佛在寻找心灵的出口:“那时候我真感到自己是一个提线木偶,可当很多事情在喧嚣中慢慢浮出水面,我才明白远不只这么简单。原来我这个企业法人,不过是她爷爷他们倒卖资产的替罪羊,我所卷入的是她爷爷所在的企业改制的风波,触及到很多工人的血汗钱和生存根本。我在看不懂的无数文件上大笔一挥,简单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烙上那红色印章的时候,数不尽的资产便落入了他们父子俩的囊中,而我也完全被蒙在鼓里,在我的名字下,有多少工人最后的生存权利正在被剥夺掉。工人们反抗的浪潮一波高过一波,项目推进变得缓慢,他们父子俩对带头闹事的工人们恨之入骨,决定在爆破已经卖出去的东厂区厂房时给前来阻止的工人们一个下马威。爆破前夜,也是他们父子通过吴秘书的口和我摊牌的夜晚,我好歹一个法人,他们却要安排我去电脑室按他们的要求修改爆破数据,我严辞拒绝,但吴秘书他们搬出上亿账务不清的账本堆到我面前,还有那些侵吞资产的如山的全是我签字画押的文件时,我吓傻了,如果我按照他们的吩咐去做,这些罪恶的证据都不会被泄密出去,可保我一世平安,再说只是稍微改一下数据,对次日的厂房爆破没多大影响。于是懵懂无知的我走进刘总爆破公司的电脑室,我更不知道的是,我修改数据的每个行动都在他们的监控下,每一秒画面都在被保存下来。
“第三天,工人们如潮水般涌到现场阻止爆破,张奉华和刘师他们在失误中被炸死的新闻在各报头版出现,我恍然明白,他们父子不只是为了弹压工人,更是为了让许多他们幕后运作而经我签字画押的事情永远沉没,是要置我于死地。法网恢恢,我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了的,好在还握着那枚曾给我无限自豪感的笔和印章,背着两父子,私自签了一张五十万的支票,趁还没被灭口前把它交给李叔,要李叔把钱取了送去抚恤死者家属。可后来在四处逃亡时听小道消息说,李叔也把这五十万私自拿走了,不过夜晚在火车轨道上遭遇强盗后,他和钱都下落不明了。”
“五十万?火车轨道?强盗?”我心头一紧,许多疑惑又涌上来。